故乡漾河边有大片大片的柳林，林子里有许多老柳树，个中靠近田边的那棵老柳树，童年时我就认识它，它也认识我，它认识我的光脚丫子和小胳膊，我熟习它身上哪儿有个鸟窝，哪儿有个虫眼，哪儿有一处刀痕，我同情它受过的疼痛，也倾慕它的好脾气，倾慕它春天里绿茵茵喷鼻香喷喷的好头发。我一次次爬上它的树叉，也并不为什么，只是想站在高处，眺望一下河流和村落落，眺望一下野外里劳作的乡亲，吼几句不成调子的歌，大声嚷几句没有什么意思的话，比如：春天你好，云娃你在哪儿，鸟儿你们往哪儿飞呀，河流你见过海吗，快看我长高了，等等，然后，刺溜几下溜下来，返回到地面，返回到清贫朴素却也不乏快乐的纯挚生活。
后来村落里分田，这棵老柳树紧挨着我家的田坎，也就归了我家。可是，树荫遮阳，妨碍庄稼成长，又因上了年纪，树皮剥落，枯枝渐多，已呈衰败之象。我爹就把老柳树砍了，砍树前，爹爹在树下点了喷鼻香，膜拜叩头，请地皮母亲宽恕，请老树之魂体谅。爹朴实厚道，人很灵性，又重感情，对人，对天地山川草木生灵，都视同父母亲人，深怀着感念和亲情。在面对老树膜拜后悔的仪式上，爹竟流下了泪水。然后，他才不宁愿地、愧疚地举起了那沉重的斧头。
这个菜板，便是老柳树的一部分。当时，爹用那老树身板做了几个菜板，爹妈用一个，别的送儿女用，我住在外地城市，爹妈也给我留了一个。
后来，爹妈先后去世，也没留下什么遗产和遗物。这柳木菜板，就成了他们留给我末了的纪念，也成了故乡留给我的影子和念想。
菜板上的小孔，便是柳树身上的虫眼，它当年的经历，它有过的痛和痒，成了它的眼睛，也是故乡的眼睛，每天，每时，故乡都在用那深奥深厚的眼睛，固执地看着我，看着我怎么做人，怎么过日子。
菜板上一圈圈的年轮，一波波的木纹，保存着漾河温顺的波浪，收藏着故土的风雨和呼吸，说不定，我童年时坐在树叉上说的那些话和我身体的气息，也珍藏在那周详木纹里。
就这样，在柳木菜板上，我切菜，切藕，切葱，切姜，偶尔也切肉，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在故乡温润的年轮上，我听见了一声声方言和打发。
我切的土豆丝最见水平，均匀而细腻，木讷的土豆，在我手里逐渐变成闪光的金丝。就这样，在纷乱、有时显得混沌的日子里，我在窄逼的厨房，在故乡眼睛的注目里，我有了平和的心境，我只管即便把内心整理得均匀而有光泽。
而当切肉、处理鱼的时候，我记起父亲当年向老柳树膜拜后悔的情景，我也在内心感激着自然的养育和生灵的捐躯，我手中的菜刀看起来与屠夫手里的屠刀无异，但我心里却起伏着一种繁芜、慈悲、不忍的感情，起伏着对自己作为食肉动物残酷一壁的不满意和埋怨。生活的过程就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和心安理得了，而是伴随着反省、不安、后悔和一种模糊的痛感，而菜板上切割的程序，就加入了对山川草木和万物生灵的感念、歉意和思念。我当然是在做饭和用饭，并且不谢绝营养和美味，但同时，在做饭和用饭的时候，我也在咀嚼和反刍着其间蕴含的更多的滋味。
光阴推移着，日子持续着，菜板变得越来越薄了，越来越瘦了，在它淳厚柔韧的身上，留下了密集的刀痕，那都是它哑忍的伤痕。看着这重重叠叠的伤痕，我这才意识到，我一次次切割着食品，切割着生活的细节，我对生活的坚持和爱，实在因此一种彷佛热爱的办法，一遍各处让日渐瘦弱的地皮和故乡，一直地受伤受疼。
面对菜板，我时常问自己：你每天用饭，时时消费，多少粮食在这里魂飞魄散，多少生灵在这里粉身碎骨，多少绿叶在这里喷鼻香消玉殒，而你对地皮、对故乡做了什么？不用斟酌，我很愧疚，除了对地皮的依赖，对故乡、对万物的索取，我实在没做什么，我未曾给她浑浊的河湾送去一勺清流，未曾给她板结的地皮送去一点春墒，未曾给她荒漠的院落送去一声问候，也未曾为她即将失落传的歌谣续写几句新词，要说我做了什么，便是在阔别地皮、阔别故乡的地方，我直接或间接地仍在不无贪婪地吮吸着地皮的营养和故乡所剩不多的乳汁，因此，我生活着追逐着乃至幸福着跳跃着，实在也是在故意无意地，让地皮、故乡和万物受伤着，受疼着，耐劳着。
这时，我刚刚举起的已经习气于在菜板上切割的菜刀和我的手，忽然羞愧地迟疑起来，终于停了下来，停顿在窗外匆忙飞过的一声鸟叫里。那鸟叫，是好久没有听见过的故乡常见的那种斑鸠的叫声，我的父母生前最欢畅听的那种鸟的叫声，也是我小时候常常在河边柳林里听见的那种抑扬抑扬彷佛是背诵农谚又像是朗诵古诗的好听的声音。它匆忙地飞过去了，匆忙地传给我一个远方的口信，就头也不回地飞远了。
我不能再在这越来越薄越来越瘦的柳木菜板上切割和砍剁了，我一次一次切割和砍剁的，是越来越薄越来越瘦的故乡的影子啊。
这仅存的故土的年轮，实在经不起连续砍剁，我也不忍心再砍剁下去了。
再砍剁下去，我将空空如也。
就这样，故乡留给我的一个柳木菜板，终于成了我影象的图腾。
我把它郑重地挂在书房中间，望一眼，我就想起了父母，瞥见了漾河，瞥见了故乡，瞥见了地皮。
我斟酌着，我该当对地皮、对故乡，好好地存心用情去做点什么……
作者简介 李汉荣，中国作协会员，高等编辑。业余创作大量散文、诗歌和部分小说及文学评论。散文《山中探友》、《外婆的手纹》、《与天地精神往来》（含《登高》《星空》两篇）、《感念先人》及诗歌《生日》入选全国及上海市、山东省的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语文教科书。散文《诗意与美感的源泉》《溪水》《月光下的探访》《与植物相处》《井绳》《唐朝的牛》《夜晚的河流》《河流记》《夜走巴山》等数十篇作品入选全国各地高考、中考语文试题。出版《李汉荣散文选集》《点亮灵魂的灯》《母亲》《想象李白》《驶向星空》等散文集和诗歌集。诗集《驶向星空》曾获陕西作协最佳作品奖。《李汉荣散文选集》连续五次重版。散文作品连续十八年入选散文杂志年度选本及全国年度选本。汉中市文联副主席，汉中市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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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555】
本期责编：凌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