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仅有四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上苍夜夜心。”字句浅近,内容也很清楚。但是,它的主题究竟是什么?古人歧解纷繁,为免词冗,下文选择最紧张的六种讲授罗列如下:
宋人谢枋得云:“诗意谓嫦娥有永生之福,无夫妇之乐,岂不自悔?古人未道破。”(《唐诗绝句表明》)近人俞陛云亦云:“嫦娥偷药,本属寓言,更悬揣其有悔心,且万古悠悠,此心不变,更属幽玄之思,词人之戏笔耳。”(《诗境浅说续编》)
清人黄生云:“义山诗中多属意妇女,……此作亦然。”(《唐诗摘钞》)屈复亦云:“嫦娥指所思之人也,作真指嫦娥,痴人说梦。”(《玉溪生诗意》)
清人程梦星云:“此亦刺女羽士。首句言其洞房深曲之景,次句言其夜会晓离之情,下二句言其不为女冠,尽堪求偶,无端入道,何日上升也?则心如悬旌,难免不免仇恨于天长海阔矣。”(《李义山诗集笺注》)清人冯浩云:“或为入道而不耐孤孑者致诮也。”(《玉溪生诗集笺注》)
清人何焯云:“自比有才调翻致流落数奇也。”(《李义山诗集辑评》)宋顾乐亦云:“借嫦娥抒孤高不遇之感,笔舌之妙,自不可及。”(《唐人万首绝句选》)
清人张采田云:“义山依违党局,放利偷合,此自忏之词,作他解者非。”(《玉溪生年谱会笺》)又云:“嫦娥偷药,比一婚于王氏,结怨于人,空使我生平悬望,好合无期耳,所谓‘悔’也。”(《李义山诗辨正》)
清人纪昀云:“意思藏在第一句,却从嫦娥对面写来,十分蕴藉。此悼亡之诗,非咏嫦娥。”(《李义山诗集辑评》)
第一种解读意谓此诗的主题便是咏嫦娥,此外别无寄托。当然论者都把稳到墨客并未严格遵照嫦娥传说的原貌,由于嫦娥的传说实在非常大略,《淮南子·览冥》载:“羿请不去世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高诱注:“姮娥,羿妻。羿请不去世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如此而已。李商隐说嫦娥悔自盗药,以落得夜夜孤寂,正如俞陛云所说,是出于“悬揣”。谢枋得把嫦娥自悔的缘故原由落实为“有永生之福,无夫妇之乐”,更是根据李商隐诗意的进一步“悬揣”,不过揣摩得相称合理。但是如果说李诗的主题便是如此,则正如俞陛云所说,全诗遂成“词人之戏笔”,那么浸透在字里行间的款款深情又是来自何处?此解低估了此诗的意蕴,故不可取。
第二种解读意谓此诗乃自抒怀愫,诗中的嫦娥便是墨客思念之人。爱情主题在李商隐诗中相称普遍,以是此解有一定的合理性。然而若与那些抒写相思之情的李商隐诗比较,此诗仍有其独特之处。比如《无题》诗中的写情名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春蚕到去世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同样是绸缪悱恻,同样是黯然销魂,但在失落望中仍旧怀有一丝希望,不像《嫦娥》这般语气断交、彻底绝望,仿佛已是生离去世别。以是笔者认为此解尚属可取,但仍旧不足准确。
第三种解读也可讲通。唐代的女羽士多有风骚放诞、不守清规者,李商隐对这种环境管窥蠡测,其《碧城三首》即专咏女冠恋情者,刘学锴、余恕诚师长西席解曰:“胡震亨、程梦星、冯浩等谓咏女冠恋情,且笺解已大致融洽,他说可勿论矣。……此三首究系自叙艳情,抑从察看犹豫角度写女冠艳情,不易确定。细味之,似含讽意,则自叙艳情之可能性似较小。”(《李商隐诗歌集解》)从表面上看,《嫦娥》的旨意与《碧城三首》甚为相似,程梦星、冯浩等人对两者之笺解也出于同一思路。但是仔细体会,两者的语气毕竟有异。《碧城三首》虽然词多隐晦,但对男欢女爱之内容多方渲染,乃至语涉秽亵,比如“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等,全无方外清净之象,纵然移用来描写秦楼楚馆,也无不可。刘、余二人称其“似有讽意”,甚确。而《嫦娥》显然与之异趣。《嫦娥》无一字一句稍及暧昧,全诗皆置于孤独寂寞的氛围中,长河晓星与碧海上苍构成广漠、清幽的意境,且渗透着墨客的深切同情。如果说此诗旨在讽刺,难免不免过于深曲,故此解不足确切。
第四种解读也不足确切。从根本的意义来说,所有的古典诗歌都是抒怀诗,诗中都蕴含着墨客的自我,此诗又何必不然?美人喷鼻香草,本是古典诗歌中相称常见的表现手腕,李商隐也不例外。李商隐的某些作品,到底是刻划男女相思,还是自抒怀抱,每每在两可之间。他有诗云:“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
”(《有感》)冯浩解曰:“屡启不省,故曰‘梦觉迟’,犹云唤他不醒也。不得已而托为‘无题’,人必疑其好色,岂知皆苦衷血泪乎?”(《玉溪生诗集笺注》)纪昀则持异解:“详诗语因此文词招怨之作,故题曰‘有感’,乃为似有寓托而实不然者作解。”(《李义山诗集辑评》)究以何者为是,仍难断定,由于两种情形都是存在的。说《嫦娥》诗中含有美人喷鼻香草的寄托,从情理上说当然难以断言其非,但是细味全诗,总觉这种解读相称勉强。嫦娥因盗食不去世之药而飞入月宫,非因其才能出众而自致隆高也。如果李商隐用嫦娥的故事来“自比有才调”,分明是比拟不伦,善于用事的李商隐岂能如此笼统地用典?况且诗中的嫦娥因身处高寒之地而自伤孤寂,与“流落数奇”或“不遇之感”分属不同的心态,擅写心曲的李商隐岂能如此粗糙地抒怀?以是此解虽然出于以读书精审而著称的何焯,也完备有可能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落。第五种解读最不可取。所谓“依违党局,放利偷合”,本是强加在李商隐身上的诬陷不实之词。李商隐出身孤寒,他因才华出众而先后受到令狐楚和王茂元的赏识,令狐聘之入幕,茂元则招之为婿。由于令狐为牛党要员,而茂元却亲近李党,李商隐遂不由自主地处于两党的夹缝中,从此旁边难堪,受尽冷遇。对付这种遭遇,李商隐当然咬牙切齿,但这并非由于本人的过失落,又有什么须要“自忏”?至于说所悔者乃婚于王氏,更是谬说。李商隐与王氏夫妻恩爱,王氏去世时,李商隐年方四十,正当盛年,但他从此独身,终生未曾续娶。纵然任职梓州时的顶头上司柳仲郢主动让他纳一仙颜歌伎为妾,他也上启谢绝。王氏亡后李商隐写了多首悼亡诗,深切怀念亡妻,他怎会后悔“婚于王氏”?
第六种解读将此诗主题理解为悼亡,这是笔者最为认同的一种不雅观点,下文稍作剖析。纪昀的这种解读并未得到公认,比如当代的李商隐研究专家刘学锴、余恕诚两位师长西席即深表不然:“自伤、怀人、悼亡、咏女冠诸说中,悼亡说最不可通。盖嫦娥窃药飞升,反致孑处月宫,清冷索寞,故曰‘应悔’:而亡妻之弃人间,诚非所愿,若作悼亡,则‘应悔’二字全无着落。”(《李商隐诗歌集解》)这种回嘴相称有力,情由与上文对第四种解读的剖析有相似之处。但笔者反复思考,仍以为上陈说法不无可商。如果纯挚从用典精确的哀求来看,“应悔”二字确实只适用于嫦娥,由于王氏并非自尽身亡者。但墨客运思,本不避曲笔,只要能表达内心衷曲,纵然不当于理亦不敷深病。况且人们在痛悼亲人亡故之时,每每会诘问亡者为何抛弃自己而去,这只是由深哀剧痛导致的非理性表达,并不虞指亡者果真为自弃人间者。李商隐既在诗中将王氏逝世抱负成嫦娥飞升,然后悬想她在天上倍感孤寂且自悔飞升,又有何不可?纵然就诗论诗,笔者以为这里最多只能说墨客用典之精确没有达到锱铢不爽的程度,并不敷以否定全诗的构思。在诗文中利用事典,精确度当然是值得追求的目标。但是一样平常说来,只要达到大致相似,即属可取,不—定非要绝瞄准确、毫发无憾。况且这是一首短诗,其主体部分仅由一个事典构成,假如所咏之事与所用之典完备同等,反而会显得意尽事中,毫无余味。相反,在基本上不违反事典原义的条件下对细节稍作变通,反能跳出原典的局限,从而包蕴更深永的意味,《嫦娥》一诗便是如此。笔者认为沈祖棻师长西席对此诗的解读最惬人意,谨撮要转引其言如下:“全诗的布局是由景入情,由实而虚。第二句写了长河晓星,是当夜的生活实际。而由星、河想到月,想到月里嫦娥,想到她的孤独,也极自然近情。以是便以嫦娥之奔月,比王氏之去世亡。在这三、四句诗中,作者放肆了自己的想象。他想到,嫦娥到了月宫往后,……她唯一的伴侣,便是自己的影子。这是多么孤独,多么生僻。在这种环境和心情之下,她该当对付偷吃灵药,虽然变成了不去世不老的神仙,却要以永恒地过着单身生活为代价这一行为,感到后悔吧。说‘碧海上苍’,见空间之无限。说‘夜夜’,见韶光之无穷。这种无边无涯的悲惨,无穷无尽的寂寞,本是生者即自己所感,却推而及于去世者,这显然是受到杜甫《月夜》的启示。诗以妻子比为月里嫦娥,以‘碧海上苍夜夜心’写她的环境和心情,就有人间天上,永无见期之感,更增加了去世别的伤痛。”(《唐人七绝诗浅释》)
古语说“诗无达诂”,像李商隐《嫦娥》此类意蕴深密的诗作,更不能有类似标准答案般的最优解读。在不违背干系史实与本文内容的根本上,读者完备可以自行选择最满意的解读方法。本文罗列古人关于《嫦娥》的六种异解并试作浅析,便是想解释这种情形。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