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灿若星河的诗词宇宙中,有一组小诗。
它们没有作者,没有标题,没有绮丽的辞藻,没有奥妙的构思。
它们的作者是一群汉末的下层文人,在风雨飘摇的社会中,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这组诗被后人称作《古诗十九首》。

同样面对山河凋零,他们并不像晚唐墨客悲叹怅惘,也不作南宋词人啼血哀怨,他们是一群在残酷的环境下努力生活的普通人,对国破家亡有心无力,与亲友爱人流落天涯。

这是一种普天下最能激起共鸣的情绪,“人生寄一世,奄忽若尘埃”,一个人的存在对付全体社会而言,微小如此。
面对一个国家的兴亡,几人可以体会“故国不堪回顾明月中”的痛切,几人能怀有“踏破贺兰山缺”的壮志?唯有远游他乡的孑然,思君不得的忧虑,故作洒脱的自嘲,才是浊世中的人之常情。

这种人之常情,历来并不缺笔墨,但古诗十九首之以是能独秀于中国千年诗文的郁郁青山,是由于唯有这组诗,能将这种情思吟唱得如此内敛低回,却又如此切中民气。

古诗十九首乱世之下的人之常情

要理解这组诗的好,还须要从诗入手: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置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个人认为,古诗十九首之以是能将生离去世别、山河破碎写得那么哑忍自持,首先来自诗歌中所呈现的姿态。

“行行重行行”,便是说一贯在走,没有停下。
一样平常来说,分离时如果有所不舍,会走走停停,一步三转头。
但这首诗里的思妇却并没有勾留,只是一直地向前走。
她不是没有眷恋,只是深知转头也无法改变分离,不如不要转头,才能支撑自己走下去。

既然是一直地走,为什么要看似多余地写“行行”重“行行”呢?

这是汉字所特有的音韵美。
“行行”两个叠字反复,中间以“重”字抑扬,犹如连声嗟叹,既让人感叹路途之漫长,又引人遐想前行时那种勉力支撑、踽踽独行的姿态。
这句诗在最开始,就给整首诗笼上了悲戚压抑的气氛。

叠字是诗词的常用手腕。
最著名的要数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生僻清,凄悲惨惨戚戚”。
这句词无一字写到周围的环境,却给人一种凄风苦雨,满目萧然的觉得。
一读就能感想熏染到墨客郁结于心的千般愁绪。

所谓“生别离”,既是差异于去世别的生离,又指硬生生地被迫分散。
生离不同于去世别的凄烈,是徒然相思,求而不得,是一种凌迟般长久的哀恸。
这里作者用思妇的口吻,如泣如诉,仿佛亲临。

接下来的“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犹如伤心人顾自思虑,悲叹去路漫漫,再见无期的现实。
作者反复勾描同一情景,让这情景中生出的感情越来越浓郁缠绵,但光看笔墨,却又只是在阐述事实罢了。
在反复的描摹中,那种独自细嚼的苦涩油然而生。

在低回悱恻的思虑中,作者又叹:“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这是思妇和游子共同的忧郁。
道阻难行,路长难至,清人陈祚明说这句诗虽然问“会面安可知”,实际是知道的。
不过是“心未已,顾强言‘安可知’”罢了。
也便是说彼此都明知再也见不到了,但仍旧不甘心,仍旧有很深的眷恋,才强自安慰,问何时才能相见。

彷佛是怕感情勾留在此会难以掩蔽,作者笔锋一偏,转而写“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句看似突兀,实在依然在写离去。
胡马是北方的马,越鸟是南方的鸟,他们况且会“依北风”、“巢南枝”,何况被迫离乡的人?这仿佛走神般的一笔,却将双方的感情陪衬得愈加内敛刻骨。
这里,诗中的主人公已然接管了分离的现实,仿佛忘了前面还在问再见之期,只是陷入了希望渺茫的忧思。

胡马和越鸟都有文籍可考,但古诗十九首的好处就在于,纵然不懂用典出处,也能从字面上把握最直接的情绪:胡马和越鸟一南一北,仿佛便是诗中别离的男女,而“依”和“巢”,则是两个眷恋依赖的姿态。

全诗到这里,可以看做是一个小结,在音韵上,前四句都是平声,后四句是仄声,在阐述上,前四句描写别离的归路,后四句写别离后的愁苦,在手腕上,前四句重叙事,后四句重抒怀。
这样一来,胡马和越鸟一句,就更如神来之笔,仿佛是路途中思绪的一次放空,带有一种忧伤而浪漫的气息。

思绪从大地攀上天空,须臾之间,相去日远、衣带渐缓。
两个“日已”,让人不难想见女子日日在思念中煎熬的环境。

“浮云蔽白日”,实际上也是一个姿态——一个“望”的姿态。
这里阐述者又变成了思妇的视角,像电影中一个精妙的转场镜头:她抬眼了望的不再是择南枝而栖的越鸟,而是浮云闪动,来去匆匆的天空。

历来都将这句看做对游子处境的比喻:或是被外界诱惑,或是被奸佞陷害,我倒以为不妨直接将它看做对思妇望归的场景描写,而“游子不顾返”,便是望归却无人归的一声嗟叹。

顾是一种回望的姿态,和思妇对浮云白日的“望”形成了呼应,他们各清闲秋蓬般的生命里,窥望着终不可得的归期,如此情境,真是怎一个愁字了得。

接下来的两句,将这种愁绪推上极点:“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这彷佛又是对前句的重复,却有更深一层的哀思。
衣带渐缓,身心干瘪,尚且还能愿望归期,然而在一日又一日的等待中,岁月却”忽已晚“——等待的韶光也所剩无几了。
这是多么令人不安而不甘。

换做李白,或许会洒脱地说:“思归未可得,书此谢情人”,换做苏轼,或许会更加旷达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但正如前文所说,古诗十九首中的主人公,对苦难的态度是哑忍承受的。

魏晋期间王戌的儿子去世了,悲不自胜,别人不理解,他说:“贤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这便是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们最普遍的情绪,他们达不到忘情的洒脱,也不像下人的浑浑噩噩,无心问情,只能被情所困。

但他们毕竟有自己的体面,以是才将千言万语在这里戛然而止。
“弃置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不要再说这些徒增伤悲的话语,与其埋怨神伤,不如努力加餐。
这既是劝人,又是自劝。
纵然岁月已晚,生命迟暮,也不愿放弃希望,而是努力加餐饭,以保身体康健。
思妇茶饭不思,干瘪日损,却又为了一线希望而苦苦挣扎,“努力”二字的沉重由此凸显。

家国破败的社会环境下,要活命尚且困难,何况和爱人长相厮守。
作者明知再难相会,明知光阴不返,却企图以“加餐饭”来抵抗命运摧折,这是多么可笑可悲,却又可叹可敬。

钟嵘评价古诗十九首“文温而丽,意悲而远”,便是讲这组诗文辞浅近温和,幽美奇丽,虽然以悲为基调,但没有沉溺个人感情,而是将之上升至最普遍的命运之悲中,内涵高远,引人寻思。

这便是命运重压下的人之常情,普通人没有降服苦难的能力,没有笑对苦难的洒脱,只能在苦难中勉力自持,这是所有平凡的小人物在动荡的社会下,能够做出的最好的姿态。
而将这种姿态记录得最为诚挚动人的,便是古诗十九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