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辅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环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心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外洋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95）
清·吴伟业《咏柳赠柳云生》诗
咏柳赠柳云生
[清]吴伟业
走马章台酒半醒，远山眉黛自青青。
输他张绪夸年少，柳宿阁下占小老婆。
网友雁南飞问：叨教师长西席，这首诗末了一句怎么理解？
（接上期）
钟振振答：证据之二，此诗第三句曰“张绪”。张绪是南朝宋、齐两朝的名臣，以美男子著称于时。《南史》卷三一《张绪传》载：“刘悛之为益州（在今成都任主座），献蜀柳数株，枝条甚长，状若丝缕。时旧宫芳林苑始成，武帝（南朝齐武帝）以植于太昌灵和殿前，常抚玩咨嗟，曰：‘此杨柳风骚可爱，似张绪当年（年轻）时。’其见赏爱如此。”
这个典故，古诗词里也常常用，特殊是咏及杨柳的诗词。如唐·韩翃《送张渚赴越州》诗曰：“风骚似张绪，别后见垂杨。”（用“张绪”指称“张渚”，特妙。两人的名字，只差一个偏旁。）李山甫《柳》诗十首其四曰：“只为遮楼又拂桥，被人摧折好枝条。假饶张绪如今在，须把风骚私下销。”唐彦谦《贺李昌时禁苑新命》诗曰：“不知新到灵和殿，张绪何如柳一枝。”释贯休《上卢使君》诗二首其一曰：“马卿山峰金相似，张绪风情柳不如。”五代前蜀·牛峤《杨柳枝》诗五首其三曰：“桥北桥南千万条，恨伊张绪不相饶。”宋·毛滂《蓦山溪·杨花》词曰：“墙阴苑外，一片落谁家，叶依依，烟郁郁，依旧如张绪。”刘一止《柳梢青》词曰：“柳汀烟暮。常记岸帻，风骚张绪。”辛弃疾《鹧鸪天·席上再用韵》词曰：“最怜杨柳如张绪，却笑莲花似六郎。”马子严《二郎神》词曰：“日高睡起，又恰见、柳梢飞絮……念蜀郡风骚，金陵年少，那寻张绪。”陈亮《七娘子·三衢道中作》词曰：“风骚家世传张绪，似灵和新种垂杨缕。”皆是其例，可以参看。
证据之三，组诗其三吴伟业自注曰：“穆君初与云（柳云生）遇，为画眉人所夺”。《汉书》卷七六《张敞传》载：“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张敞为他太太画眉，长安城里风传道：“张京兆画的眉毛俊秀。”后世诗词里，遂有以“画眉人”代指夫婿或情郎的用例。如南朝陈·独孤嗣宗《紫骝马》诗曰：“倡楼望早春，宝马度城闉……远听珂惊急，犹是画眉人。”隋·薛道衡《豫章行》诗曰：“君行远度茱萸岭，妾住长依明月楼……空忆常时角枕处，无复前日画眉人。”宋·左纬《石新妇》诗曰：“无端被他呼作妇，不知谁是画眉人。”李石《生查子·春情》词曰：“也是惯伤春，可惜闲时候。正要画眉人，与作双蛾斗。”杨炎正《踏莎行》（宿鹭居住）词曰：“画眉人去玉篦存，浓愁如黛凭谁扫。”王武子《朝中措》词曰：“画眉人去掩兰房，金鸭
吴伟业的自注，即以“画眉人”张敞来射指柳云生的老公，见告我们他也姓张。
自注还透露了一条信息：柳氏最初的相好是一位姓穆的公子，不料半路上杀出了个张公子，“横刀夺爱”。这个“夺”，可不是强抢——由于吴诗有云“可怜青眼属谁人”，既言柳氏“青眼”，显然是她自己经由比较而做出的终极选择。
以上三条证据，第一条和第二条，是相互依存、缺一而不可成立的。此诗首句用“张敞”的典故，读者还可以忽略那个“张”姓；但第三句又用“张绪”的典故，两个典故中的历史人物怎么都姓“张”？无心巧合？怎么可能！
“九逐一”事宜发生时，当第一架飞机撞上纽约世贸中央大厦，还不能打消这是“意外”；但第二架飞机撞上同一个目标，您还相信它是“有时”吗？柳氏的老公如不姓“张”，吴伟业干嘛在同一首诗里两次拈出历史上的“张”姓名人？
至于第三条证据，却是可以独立存在的。古诗词中的“画眉人”，指向女性时，可以是泛称，无所谓“赵钱孙李”；但指向男性，则只能特指“张”姓人——由于历史典故中为太太画眉的，只有一个“张敞”。
用同姓的古代名人来指称当代人，是古代墨客词人常“玩”的“把戏”。专业术语叫做“用当家故事”。吴伟业这一组诗，“玩”这“把戏”玩得十分娴熟，读者于此当细细体认。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