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韶
阳春三月，春意正浓，西塞山前的桃花江又涨起春潮。
人们称每年发生在这个时候的汛期叫桃花汛，河水从冬天的寒瑟中伸睁开来，上游的冰雪到了吴兴县西面的江水中已溶解殆尽，水流欢畅了，两岸桃花招摇，河水泛着淡清色，水势浩浩却并不彭湃。
这是江南多雨的时令，但也还没到梅雨，雨只是细细的心不在焉地落，引得那水里的肥嫩的鳜鱼纷纭地越出水面。
张志和就坐在他那条小小的舴蜢舟上，与山水顾盼。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小雨不须归。
想想自己要用这么多的笔墨来描述张志和的这首《渔歌子》真是沮丧，我们是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句子了。
看书里配的明刊本《诗余画谱》的插画，线条简洁生硬也不过图解而已，这样的诗词真的只能融会，一说便浅一说就俗。
好吧，不说词说人。
在中唐，张志和可不是凭这一首小令享誉文坛，他的出生、经历和艺术造诣都很传奇。
他最好的朋友颜真卿在给他写的墓志铭中，大略记述了他的出生。
听说他母亲生他的前一晚做了个梦，梦到有一棵枫树从肚子上长出来，后来就生下了他，取名张长命。
长命十六岁的时候到长安作了太学生，那时候还是太子的李亨很看好他的才华。
不久中了进士，安史之乱后，成为肃宗的翰林待诏，是新天子的一位主要谋臣，期间还让他改了名字叫志和，字子同。
可是不久，不知道由于什么事贬到南浦便是本日的四川万县当了个地方官。
此后肃宗又想升他到其他地方作官，可他再不愿履新，辞官回家。就此不再从政，泛舟垂钓，在太湖渚楚一带漫游，自称烟波钓徒。
颜真卿的记录在一些枢纽关头处都没有交代清楚。
在这样粗线条的描述之下，我们看不到他的“心途经程”，关键点是他为什么年纪轻轻突生归隐之心。
按说文人扮隐士，大多是仕途失落意别寻出路，要么干脆便是为寻一条更快捷的入仕之路。
可这两点在张志和身上都不存在。
唯一的阐明便是受他父亲的影响，神往道家空想，就像他自称玄真子一样，生平以研究《周易》为乐。
张志和最善于山水画，据颜真卿说，他“性好画山水，皆因酒酣乘兴，击鼓吹笛，或闭目，或背面，舞笔飞墨，应节而成。”
关于这首《渔歌子》最精彩的故事就和他的画连在一起。
听说也是在一个和暖的暮春，颜真卿、张志和和其余三个好朋友聚在一起听歌赏乐，饮酒赋诗，有人发起用《渔歌子》为调大家各自填五首词，然后由张志和根据词意现场作画。
这是一场比兰亭曲水流觞更高水平的艺术活动，个中搜集了音乐、舞蹈、诗词、绘画等多种形式，可以说这是为张志和专设的一场盛宴。
张志和首先吟诵了他的五首《渔歌子》，“西塞山前”便是个中的第一首。
随后他开始随着乐声作画。只见他的脚随着音乐的节拍晃动，手气笔落，乐声急匆匆时他落笔如乱石急点，音乐缓时，他的笔端如浮云漫卷。
兴高处，更来上一壶酒，乐纵酒酣当真是人与音乐与画与诗词合而为一，不一会儿，画成。所有人叹为不雅观止。
这份豪放的姿态彷佛只有李白可以比一比，但李白何曾有他如此全才。
可惜张志和的画没有流传下来，这样的场景如果真的存在过，也是一番绝唱。
遥想当年盛况，想象一下如果做他身边的一名幼童也是幸事。
他不是曾将肃宗赏赐给他的一奴一婢配为夫妻，还为他们取名“渔童”和“憔青”吗？这份兴致几人能及？颇有胜于魏晋时人的风范。
张志和心性淡泊，十多年里，就着一条小船四处漂游。
颜真卿曾为他造过一条新船，他也不谢绝，只说好了，从此后我可以连家都安在船上了。
关于张志和的去世更奇特，听说他活着人欢聚途中，乘一叶苇席从江上飘然而逝，所谓“忽焉去我、烟波终生”，以他如此高蹈风致当不致自沉江中，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人不知道了，我倒乐意他是真的飞升了呢。
有了这首《渔歌子》，张志和可以毫无愧色地名列词家之林。
《渔歌子》是唐朝民歌，教坊曲中就有记录，是歌咏渔家劳动和生活的。
根据那场聚会中大家可以发起用这一曲调填词，可知是大家皆知、非常盛行的曲调。
只是此前唐时文人并不中意这种来自民间的小曲，并没有词作留下来。
后来敦煌曲子词中也创造有《渔歌子》，但曲调并不一样，歌咏的内容也只是闺房情事分开了本意。
到了唐末五代时，有和凝、欧阳炯、李珣等人，也作同样形式的渔歌，当选入《花间集》，改题为“渔父”，正式被定为曲子词。
到宋代，又被改名为“渔歌子”。李珣的《渔歌子》清雅恬淡，句式稍有不同：
水为乡，篷作舍，鱼羹稻饭常餐也。
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
张志和和他的朋友们相和的《渔歌子》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他的被明确地流传了下来，其他人的都散落了。可见这一曲时是专为他而来。
从来古诗中渔父的形象就不是一个纯挚的劳者，从《楚辞》中那个唱“沧浪之水”的渔父到严子陵的钓台，渔父一贯因此智者和隐士的形象存在于文人的心里。
有多少人对“卷却诗书上钓船，一壶清酒一竿风”的生活抱着无限的神往，这种神往从来没有由于时期的更迭而改变过。
只是归隐的条件是自由，绝大多数人身体心灵两不自由，这条路只存在于人们依稀的神往和想象中罢了。
音乐在唐朝的宫廷走到了宋朝的民间，宋朝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盛行音乐，不是在教坊演唱而是娼寮瓦舍、井池塘边处处有歌声。
到北宋，《渔歌子》的曲调已经不再流传，以是苏东坡虽爱这首小词可惜遗憾它不能唱了，以是才要改作《菩萨蛮》。但渔家依然要歌唱，于是《渔家傲》涌现代替了《渔歌子》。
《渔家傲》是宋代盛行的歌曲，常常被作为又说又唱的鼓子词在街市上演唱，最早文人填词的波折衷句式涌如今晏殊的词中：
画鼓声中昏又晓，光阴只解催人老。
求得浅欢风日好。
齐揭调，神仙一曲渔家傲。
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
莫惜醉来开口笑。
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
虽然同为渔歌，可我已看不到一点张志和的遗风。毕竟两人身份差了太多。从《渔歌子》到《渔家傲》实在文人们的心态发生了巨大的变革。
宋时重文，出将入相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是有实现的可能的。
晏殊首唱《渔家傲》虽然词中有无常之感，悠远洒脱，但比较志和的清雅淡远，无痕的安谧之美还是两个境界。
欧阳修曾专门用这个曲调写过十二首专门咏每个月景致的词，跟渔歌已没有什么关系了。个中末了尾月词结句“此去青春都一饷。休怅望，瑶林即日堪寻访”，不知道他和柳咏哪个偷了哪个的句子。
实在我最想说的是范仲淹的《渔家傲》，虽然那是一首完备入世的充满英雄主义气概的咏叹，但豪语中亦有悲音：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神。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年少时候读到他这首词，顿生英雄美人之感，再遐想他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就犹如读到辛弃疾“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一样，恨不能急速变身千年前的女子，可以伴在他的身旁，这样英气冲天的将军，却挡不住无边的孤寂。
边塞诗除了建功立业，剩下的便是生离去世别，我们想看到儿女情长而不但是英雄气短。
范仲淹生平忠耿，为国为家，对外抗西夏，对内搞改革。
从小苦出身，做官后把官俸拿出大半救援乡里，自己家人平时饭食决不吃两样有肉的菜，子弟只有一套出门的衣服，大家轮换着穿。
以文士而出任边塞将领，有勇有谋，被西夏人称为胸中有百万兵，可惜朝中小人总能掌权，天子对他倒是齐心专心未变，可总未能尽展才华。
在写下这首《渔家傲》几年之后，他在一首垂钓诗表达了完备另一种心绪：
苏州从古好繁华，却恋岩边与水涯。
重入白云寻钓濑，更随明月宿诗家。
冲旷、淡远，出世归隐，淡淡愁绪只是入诗而已，却应了《渔歌子》的意境。
《渔家傲》和《渔歌子》仿佛一个人生命的两面，一壁是炎火的红，一壁是水墨的青。红是由于不舍不忍拼了命地捉住，青是恍然了悟之后的放手。
生命中的绳索和羁绊，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放开的。
做到极致都让人无比敬仰。
宋词多细腻幽深，就算是所谓的豪放派如果是好词，一定也有深切敏感的情思在里面。
就像我们现在拍摄古人的电影电视，必得找出他们平凡人的一壁一样，其实在宋词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时期风貌，更可以看到人那颗幽微闪烁的心，体味那些从来未曾改变过的生之愁。由于这个我爱了它们这么久。
《渔家傲》曲调隆盛高远，以是宋词中这个词牌多是感怀疏放一起。李清照的那首也著名，但我并不如何喜好，太逞强了些：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
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
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倒是后来南宋有个不怎么出名的词人洪适有一首《渔家傲引》，让这曲渔歌又回到了它本来的样子：
子月水寒风又烈，巨鱼漏网成虚设。
圉圉从它归丙穴。
谋自拙，空归不管旁人说。
昨夜醉眠西浦月，今宵独钓南溪雪。
妻子一船衣百结。
长欢悦，不知人间多离去。
洪适这笔下的渔人真是“为鱼”而忙的，他的醉眠与独钓有着深深的俗世的酸楚与喜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