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说的上海方言字词,下笔时怎么写?有学者的意思是,说的什么音,就写什么字,举的例子是:“比如‘上海人’三字,如果按照上海人实际的发音,就不能直接写作‘上海人’,该当其余找(或造)三个符合发音实际的汉字”。
他在其他文章中举的例子还有“酿大尕窠窠”(让大家看看)、“拧温筋绳”(人文精神)等。
果真是这样的吗?答案是否定的。
什么是文白异读?文白异读是方言中的一种语音征象,在上海方言中自然也有,复旦大学许宝华教授的说法是“文白异读即常日所谓读书音和口语音的不同”。
(《许宝华汉语研究文集》中华书局版,第116页)或者说,文言读音是旧时用方言读书时的发音,口语读音是平常说话时的发音,是历史遗留并流传有序的。
一样平常来说,一个文白异读的字只两个读音,但也不是每个方言用字都是两个读音的,只是一部分有文白异读。
按照专治上海方言的张源潜师长西席在其大作《松江方言志》说法,松江方言中大约有200个文白异读的字。
(《松江方言志》上海辞书版,第107页)比如“上海人”三个字中,“上”和“人”有文白两读,而“人”的文读音为“成”,如“公民”,白读音为“宁”,如“上海人”。
但不管是文读还是白读,把它们写到纸上,都是“上海人”这三个字,根本不存在“该当其余找(或造)三个符合发音实际的汉字”的事情。
如真这样处理,它已不是属于汉语系统的方言,完备成一种新的措辞笔墨了。
“让大家看看”也是一样,在口语中读成“酿大尕窠窠”,但写到纸上,便是“让大家看看”。
很清楚,“酿大尕窠窠”只是“让”“大家”“看看”这几个字的借音注字而已,它们是方言读音而不是方言词语。
既然你可以把“人文精神”写成“拧温筋绳”,自然我也可以写成“宁问筋成”,或其他组合,只要同音就行。
这不要乱套了吗?
包括上海方言在内的吴方言文白异读不是本日才有的,历史上一贯存在着,准确地说一贯是流传有序、记录明确的。
对文白异读字词的书写,也不是现在才这样哀求,历来也没有像本日这样会成为大问题,我们的古人在书写中也从未涌现“酿大尕窠窠”“拧温筋绳”这类怪字、怪词。
只要翻开明清、民国的吴语文献,都能找到大量证明材料。
这里且以三种图书为例,看看历史上是怎么记载吴(沪)方言文白异读字词的。
这三种图书是明冯梦龙的《山歌》、清代《缀白裘》和1950年代出版的《传统剧目汇编•沪剧》第一、二集。
这三种图书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吴(沪)语口语记录本,又直接同方言读音有关,记录时也都必须面对文白读音问题。
冯梦龙采集、记录山歌的原则是“从俗谈”,即唱的是什么,记的是什么,完备是口语记音。
《缀白裘》是部戏曲集,从胡适写的媒介中可知道:这是由苏州人编纂的,里面“有一大部分的说白都改成苏州话了”。
也便是说,这部书里有大量的文白异读字词。
《沪剧》第一集、第二集是为抢救剧目而编,都是老艺人的口述记录本,老艺人怎么说(唱),剧本就怎么记。
下面就郜教授提到的人、大、家、看,还有常常被人乱写的日等几个常用文白异读字为例作些剖析。
“人”,在吴(沪)方言中是有两种读音,实际利用中,又以白读音“宁”为多。
在《山歌》中,涌现了那么多的闲人、中人、乡下人、匠人、下头人和人情等带“人”词语,但从未见有把“人”写作“宁”或“拧”的例子。
《缀白裘》里有没有写成“宁”或“拧”呢?翻遍全书,可以负任务地说,一个也没有。
该书第十二集卷二中有《四节记•嫖院》,剧中有“无人”“人家”“凡人”“小人国”“小人”“情人”“神人”“寄书人”等带“人”的词语,也没有一个“人”写作“宁”或“拧”。
我举此例,由于演出本记录者在后面附有这样一段话:“此出乃苏郡名公口授,纯用吴音土语,借用白字甚多”,完备是如实按音记录的。
他所说的“借用白字”,是指其余一些吴音字,如“个搭(这里)”“拉(在)”等。
两集沪剧里有非常有名的《阿必大》《卖妹成亲》等老剧本,戏中文白异读的字词不要太多喔,同样没有涌现乱写征象,凡是“人”,都一律写作“人”而不是写作“宁”,更没有写作“拧”。
剧名《阿必大》的“大”本身也是有“大(dá)”“杜(dú)”两种读音的文白异读字,在这记录早期唱词的版本中,从剧目到正文,从未写成“阿必杜”。
便是后来由文牧整理的两个版本,也全都是“阿必大”,而没有写成“阿必杜”。
由于,这从来不是一个问题。
“阿”也有异读,也没有涌现其他写法。
当然,三种书里,不管是“看”还是“看看”,也都没有涌现乱写征象。
文白两读的笔墨处理,还可从清末民初外国传教士所著的上海方言著作,如《松江方言教程》(1883年)、《土话指南》(1908年),以及明清、民国以来的其他沪(吴)语文献,包括当年轰动上海滩的社会小说、言情小说,如《海上繁华梦》(附续梦)、《上海春秋》《歇浦潮》《新歇浦潮》《人海潮》《人间地狱》等中得到证明。
这些书不仅好读、有趣,里面还有大量当年行用的上海闲话,方言用字也比较规范。
凡涉及到文白异读时,没有像当今的人那样乱写一气,将“人”“日”写成“宁(拧)”“热”或把“家”写成“加”“尕”“介”等的。
纵然同一方言区里的读音有些差别,如那些小说作者中有上海人,也有如苏州人、常熟人、松江人等,大略如“人”字的发音,各自发音肯定不可能完备一样的(普通话有拼音正音,尚且不能完备同等),但写下来仍旧是“人”,这不应成为问题的。
便是纯粹用方言写作的《海上花列传》中,里面有很多非吴语区读者看不懂的方言字词,但“人”“大家”等常用异读字词,也没有涌现乱写征象。
《山歌》等书中有没有其他“乱写”征象?有,其他书中也有。
这是种俗字措辞征象,历史上一贯存在,但总体数量不多,涉及的也每每是比较繁芜、难写或无法写出本字的字,因此纵然句中嵌进了这种俗字,也不会影响对全体句子的阅读和理解,而对极常见、常用的“人”“家”等字词,是决不会乱写的。
吴(沪)语中“归来”,按照白读音有写作“居来”的,但它只在《缀白裘》这部由很多人参与记录的少数几出中涌现,大量的都写作“归来”。
由冯梦龙记录的《山歌》中没有涌现,他在碰着有异读的“归”字时,正文中仍记录为“归”字,只是加了旁注:“归。
俗音居。
”像这样因文白异读而加旁注的例子,在《山歌》中还有,如“又”“(吃)亏”等字,冯梦龙记录的明朝时白读音分别为“咦”“区”。
这又让我们知道,这些吴(沪)方言字,几百年前就有文白异读了,且读音同现在是一样的。
我一贯在想,怎么会涌现这种奇怪征象?而且便是这十来年的事。
是由于他们是新上海人?这彷佛也不全是情由。
由于在乱写者中,有不少便是上海人。
从上海方言史上看,有好几个在当年也是属于本日所讲的“新上海人”,而且还有外国人,但他们在对上海方言的研究、利用中,也没有涌现乱写文白异读字词的事。
除了上面举的小说例子外,再如汪仲贤是在安徽出生、终年夜的,他不但在小说中记录当年上海滩上行用的方言,还以“图解上海俗话”的形式,在报纸上按日连载上海方言的讲授,后来还汇编成《上海俚语图说》一书。
上面提到的“人”“(大)家”“日”等方言文白异读字词,《上海俚语图说》中有成千上万,但没有涌现一例乱写。
现在的问题是,不仅文白异读的字词乱写,其他的也乱写,有一种为所欲为粗鄙化方向,如方言中“啥”字没有两读,可居然有人写成“撒”,“啥人”被写成“撒宁”,“面孔”更没有两读,可便是被写成“米空”。
不胜列举,都是见诸媒体的,因此有作者斥之为“伪上海话”。
长期以来,我们对方言的忽略,使对方言的理解、流传明显涌现断档,很多人对方言既缺少理解,又短缺感情,加上有的媒体对完备缺点的“上海闲话”(如“撒宁”)照登不误(也可能编辑本身不懂),造成乱写泛滥、蔓延,以至于媒体上刊登的所谓上海方言,根本看不懂。
而对纠正缺点的文章,又不予答理,更不用说刊登了,由于我碰到过。
事情到如此局势,就如上面的例子,若不加释文,谁能知道是“让大家看看”和“人文精神”?把只有“人”和“大家”有异读的短句(词组),写成“酿大尕窠窠”和“拧温筋绳”,则近乎成笑话,大大超出文白异读议论范围了。
也因是节制话语权的学者辞吐,造成误导是一定的,故应拨乱反正,以防以讹传讹。
图文:摘自《横塘莘两岸》上海辞书出版社2023年3月出版(作者:褚半农)
编辑:方佳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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