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时候家里养过什么宠物?”

“宠物?我们不养宠物,养过动物。
”我说。

她又问:“什么动物?”

“鸡,鸭,猪,狗,猫,都养过。

下辈子不如变作鸭子最好是一只飞在天上的鸟丨周末读诗

“猫和狗不是宠物吗?好可爱呀。

同事在城市终年夜,看来她不太理解乡下人的生活。

我见告她:“不是宠物,是家禽和家畜。

“不喜好它们吗?”她说着往嘴里送入一块鸭肉。

“不是不喜好,也不是喜好,我们的词典里没有‘宠物’这个词。
为什么要宠动物呢,被宠也挺悲哀的。

同事大概没听懂我的感慨,她也只是随便问问,我话音未落,她便忙着和别人碰杯去了。

杜甫的花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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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鸭》

(唐)杜甫

花鸭无泥滓,阶前每缓行。

羽毛知独立,黑白太分明。

不觉群心妒,休牵众眼惊。

稻粱沾汝在,作意莫先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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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落没人养鸭子,近村落没有水塘,间隔河滩二里之远,养鸭颇为不便。
有一年春天,母亲在集上瞥见有人卖雏鸭,黄嫩嫩、毛茸茸的小鸭可爱极了,她花一块钱买了五只,兜在衣襟上才想起身里没水。
每天我们就在院子里放置一盆水,鸭子们把头伸进水中扑腾几下,就算戏水了。
别人瞥见我家有鸭子,怪问没水怎么养活,我们笑答是“旱鸭子”。
鸭子虽窘于不得游水,但它们倒也随遇而安,对现状并无不满,时常嘎嘎嘎地欢叫。
论生活条件,也的确可谓舒适,偌大的院子任它们玩,下不下蛋随它们的便,吃的都是纯玉米料,时常还供给肥美的青草。

母亲在喂猪喂狗喂鸡喂鸭时,总在旁小立少焉,一边监管不叫它们抢食,一边和它们说话,比如她会训那头很霸道的猪,举起木棍恐吓它,叫另一头可以好好吃上几口。
我记得她常跟鸭子说:“这扁嘴吃得可美,活在世上,啥心也不用操,真是好啊。
”忙天从地里干活回来,母亲累得坐在院子里歇息,鸭子们在周围闲耍,她便叹下辈子不如变作鸭子,听见树上鸟叫得起劲,她举头仰慕,又说还是变成鸟最好,自由清闲飞在天上。

杜甫在成都草堂居住时,写过一组咏物诗《江头五咏》,分别咏丁喷鼻香、丽春、栀子、鸂鶒、花鸭。
我们来看看杜甫笔下的鸭子是何情态。

“花鸭无泥滓,阶前每缓行”,花鸭身上没有泥滓,非常清洁。
禽鸟令人印象深刻的,第一便是其毛羽,除非生病凋敝干瘪,平时则十分光泽。
鸭子走路形态稚拙,徐缓摇摆,很从容的样子。
干净,缓行,这也是杜甫对花鸭的印象,写得朴实而光鲜。

“羽毛知独立”,花鸭的隽誉,盖取自其羽毛之殊异,“知独立”,杜甫以己体物,称花鸭的羽毛分歧凡响,是它的主动选择。
“黑白太分明”似抑实扬,他是在讴歌花鸭的独立不群,也有惺惺相惜之意。

“黑白分明”自古被认为是一种美德,三维天下的根本便是二元性,包括措辞本身亦出身于二元性,当我们说白便是在说黑,评论辩论去世亡便是评论辩论生命。
因此我们该当看到,二元性不仅对立,更有统一,所谓相反相成。
是否一定要黑白分明,每个人可以自己去选择。

“不觉群心妒,休牵众眼惊。
稻粱沾汝在,作意莫先鸣。
”后四句是鉴戒之语,群心众眼指普通的鸭子,便是羽毛并无特殊之处的麻鸭。
杜甫谆谆告诫花鸭,你的独立非凡将遭那些俗物妒忌,我会来喂你稻粱,你要把稳切勿作声。

很明显,杜甫这首诗是借花鸭自咏。
花鸭并不会“知独立”、“太分明”,动植物会觉得到人投射过来的能量,从而产生欢畅或恐怖的觉得,但它们不会以为自己美或者丑,妍媸善恶是由人类的分别心而产生的评判,与动植物本身无关。

说到鸭子,附近的公园里就有很多野鸭,体型肥硕,毛羽也极干净,成群在小河里戏水,于草地上悠然啄食。
以前我去公园晨跑,瞥见它们沐朝阳而信步,实在很倾慕,心想还不如在这里做一只鸭子,吃草饮水,与世无争,切实其实是重返伊甸园。
也曾试着尾随其后,它们并不转头,却像身后长了眼睛,流水似的变换着队形,不一会儿,我就被甩了出来。
这两年野鸭更叫人倾慕,人类经历的所有痛楚,它们全然被免除,天长长,地久久,一无所知地活在神的国度。
有时它们从草地去河边,与人相遇于途,鸭不畏人,亦不让人。

明 陈淳《秋塘花鸭图》

给一匹马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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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诗》

(唐)李贺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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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这首诗,像是看一幅印象派的画:黑洞洞的山峦,一弯月牙,大漠如雪,一匹马如影奔驰,清亮的马蹄声,回响在静夜,散入旷野。

马蹄声仍在回响,依然清亮。
我想到墨客海子的《玄月》,“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马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独身只身打马过草原。

墨客李贺有没有见过那样一匹马?海子有没有独身只身打马过草原?很可能根本没有过,但他们在诗中创造了这样的马,这匹马比一匹现实中的马更为不朽。

马蹄声好听,白天听来一片晴朗,静夜听更加响亮。
尤其月夜,马蹄声和着月光,彷佛一首交响曲,李后主词曰:“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李贺诗中,其境更清,更梦幻:大漠,燕山,弯月,秋夜,一匹马驰过。
他彷佛听见了那个画面,骏马就该驰骋在那样的地方,“何当金络脑”,或可改为“何需金络脑”。

当然,苦吟的李贺自有其寓意,《马诗》二十三首,咏马而意不在马也。
古代文士多借马写自己的怀才不遇,渴望被伯乐创造,渴望得遇明主,然而正如韩愈所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韩愈的话替天下寒士鸣不平,至于是否真有这么多千里马,另当别论。
李贺诗各有寓意,我们会心即可,不必强解。

我在读这首诗时,想的不是怀才不遇之类,却是在青海湖草原上见过的两匹马。
那是六月初,向晚投宿于某村落简陋的家庭旅社,窗外卧着好几头牦牛,我很好奇,就出去看看。
一个村落民牵着一匹马正往湖边走,另一匹拴在远处的马扬颈嘶了一声,这匹也嘶了一声作为回应,如此反复。
村落民将这匹马也拴在木桩上,返身回去了。
两匹马被留在那里,相隔十多米,暮色渐浓,马的身子隐去。
夜里被冻醒,依稀听见马鸣,拉开窗帘,什么也看不见,寒风透过窗隙直逼进来,那两匹马就站在寒风中,站在阴郁里,站一整夜。
为什么不让它们在马厩过夜,为什么不把它们拴得靠近些?太多为什么,太少回答。
清晨去湖边,看那两匹马,仍站在原地,不再嘶鸣,草原上一片宁静。

宋 李用及《神骏图》

布谷鸟啊,雨总是浇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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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

(宋)苏轼

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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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前后,北方的田间树头,就能听到布谷鸟叫了。
咕咕、咕咕,短匆匆的节奏,空灵的反应,彷佛一支古老的歌谣,多少亲人的面孔浮现个中,又仿佛一句咒语,将你活过的光阴幻化为迷离的梦境。

布谷鸟的叫声,在不同地区因种类而不同,有的如其名“布谷、布谷”,有的如“不哭、不哭”,古代宦游人则听成“不如归去”。
布谷也称杜鹃,传说是古蜀帝杜宇的精魂所化,暮春时节,悲鸣不止,乃至啼血,血洒落在花上,便是杜鹃花。
纵然不知道这个传说,流落在外的人听到布谷鸟叫,也会蓦然而起乡愁。

纵然身在故乡,听见布谷鸟叫,仍思念故乡。

苏轼在黄州,虽因言开罪被贬,然而惊魂之后,各方分缘颇善,他的日子过得倒是堪比神仙。
樵夫野老,亲朋故旧,州郡主座,皆与他乐订交往。
在精神生活方面,他交游最多、最心契的还是禅师高僧。
初至黄州,他便落脚在定慧院,在那里写了不少诗词。

这首《浣溪沙》,如引言所记,写于游蕲水清泉寺之后,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一个落雨的春日,兰草新苗浸在清澈的溪水里,松林沙路上清洁无泥,他一边在林间溜达,一边听着“潇潇暮雨子规啼”。
雨声浸透暮色,子规声声,在呼唤谁?

上片结句之悲郁,过拍陡转为豪放。
“谁道人生无再少?”反诘问之,答以借喻:“门前流水尚能西!
”序中不是提到“寺临兰溪,溪水西流”吗?这是写实,也是借喻。

实在这句也暗用了一个与佛寺有关的典故。
据《旧唐书·一行传》记载,晒台山国济寺有一老僧会布算,他曾说:“门前水当却西流,弟子亦至。
”一行进去请业,门前水果却西流。

东坡诗词引用典故及古人诗句多不胜举,然而我们读来却浑然不觉,而且他多用浅语口语,读之亦颇觉有味。
大概这便是大墨客的境界,即不在诗文中虚假学问,更不掉书袋,又能将日常词汇写出不平凡的觉得。

末了,“休将白发唱黄鸡”,莫哀光景催年,休叹白驹过隙,所谓百千万大劫,亦可转于一念之间。
本日是什么日子?本日是生平一世。

作者 | 三书

编辑 | 张进 李阳

校正 |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