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寓所后面有条小河通向莱茵河。我晚间常到那里闲步，走成了习气，总是沿东岸去，过桥沿西岸回来。走东岸时我以为西岸的景物比东岸美，走西岸时则相反，以为东岸的景物比西岸美。对岸的草木房屋固然比这边的美，但是它们又不如河里的倒影。同样一棵树，看它的正身本极平凡，看它的倒影却有几分另一个天下的色彩。我平时又喜好看烟雾朦胧的远树、大雪笼盖的天下和深更夜静的月景。本来是常见不以为奇的东西，让雾、雪、月盖上了一层白纱，便以为很俏丽。
北方人初见西湖，平原人初见峨眉，纵然审美力薄弱，也惊异它们的奇美。但对成长在西湖和峨眉的人来说，除了以居近名胜而自满外，每每以为西湖和峨眉也不过如此。新奇的地方都比熟习的地方美，东方人初到西方，或是西方人初到东方，每每都以为面前的景物值得玩味。
种田人常倾慕读书人，读书人也常倾慕种田人。竹篱瓜架旁的黄粱浊酒和豪门大厦中的山珍海味，察看犹豫者看出来的滋味都比当局者亲口尝出来的好。读陶渊明的诗，我们常以为农夫的生活真是空想的生活。可是农夫自己在烈日寒风之中垦植时所尝到的况味，绝不似陶渊明所描写的那样散逸。
人们常常不满意自己的境遇，而倾慕他人的境遇。俗话说：“家花不如野花喷鼻香。”人对付现在和过去的态度也有同样的分别。本来是很酸楚的遭遇，到后来往往变成甜美的回顾。我小时候住在乡下，清晨看到的是那几座茅屋、几畦田、几排青山，晚上看到的还是那几座茅屋、几畦田、几排青山，以为它们真是单调无味。现在回顾起来，却不免有些怀恋。
这些履历你一定也把稳到了。这是什么缘故呢？
这全是态度和不雅观点的差别。看倒影，看过去，看旁人的境遇，看稀奇的景物，都好比站在陆地上远看海雾，不受实际切身的短长牵绊，能安闲清闲地玩味目前美妙的景致。持实物的态度看事物，它们都只是实际生活的工具或障碍物，只能引起欲念和嫌恶。要看失事物本身的美，须把它摆在适当的间隔之外去看。
再就上面的实例来说，树的倒影何以比树的正身美呢？它的正身是实用天下的一个片段，它和人发生过许多实用的关系。人一瞥见它，不免想到它的实用意义。它是避风乘凉的或是架屋烧火的，在闲步时我们没有这些须要，以是就以为它没有意见意义。倒影是隔着一个天下的，是幻境，是与实际人生无直接关联的。我们一看到它，就把稳到它的轮廓、线条和颜色，好比看一幅图画一样，这是形象的直觉，也是美感的体验。总而言之，正身和实际人生没有间隔，倒影和实际人生有间隔，美的差别即缘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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