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湖,来源:唐诗宋词古诗词(ID:tsgsc8)

李白在江上做的诗,我把它比作李白向江水投放的漂流瓶。

我碰着的第一支瓶是《早发白帝城》,那时我还是个幼童,只听得诗句朗朗,像一幅俏丽的山水动画,大墨客李白衣裾飘飘站在船头,诗随流水,轻快千里——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李白的江上漂流瓶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读起来如此轻盈洒脱的小诗,终年夜后才知道,诗中少年气的李白,这时已不再年轻,而是已经到了人生的末了几年,在被贬谪的困顿途中遇大赦,转身出蜀的船上之作,此中情绪,并非儿时大略以为的山水动画片。

这时是公元759年春天,李白五十九岁,因永王李璘案而被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路子白帝城(今奉节)。
李白在五十八岁时开罪,从浔阳出发,往宜昌逆流而上,磨磨蹭蹭走走停停,一年后才走到三峡,过巫山就用了三天三夜:

巫山夹上苍,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上苍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这首《上三峡》或许有李白一向的夸年夜手腕,巫峡天险舟行缓慢,不觉三天三夜白了头,也是表达流放途中的苦闷,以及出息未卜的担忧。
行至白帝城的时候,忽然收到赦免的,可谓天上掉下来的惊喜,立马掉头乘舟东下,于是写下《下江陵》,也称《早发白帝城》,回程顺流而下,一日之间就可到江陵,不知是否真有这么快,还是墨客归心似箭的另类说法。

天真浪漫如李白,只有一颗纯粹的诗心,难怪会卷入永王案。

话说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和现任妻子宗氏一道向南避难,后来隐居在庐山。
次年,永王到九江后,三请李白出山,这时的政治场合排场是,安禄山谋反,年迈的唐玄宗把江山扔给几个儿子分头把守,自己逃往四川避难,结果太子李亨直接登基,号唐肃宗,把远在四川的玄宗尊为太上皇,玄宗只能默许了。

那边镇守江陵的永王李璘表示不服,在积极寻觅幕僚的时候找到了李白,几度盛情之下,一贯有建功立业空想而又报国无门的墨客李白,脑门一热就加入了这个皇家创业团队,这时是757年的开春,此时他的好朋友杜甫正在叛军的俘虏营里,几个月后,在李白为永王书写赞歌的时候,杜甫逃出贼营,一起褴褛去追随了出自正统的肃宗,高适也进川见了玄宗之后,去了肃宗的朝堂效命,同一期间,王维在叛军朝中被逼做了伪官。

永王兵败后被杀,李白在浔阳入狱,在郭子仪等朋侪的力保之下留得性命,于758年被流放夜郎。

著名学者闻一多师长西席曾在西南联大开课讲唐诗,谈墨客们在安史之乱里的表现时,有一段神评论:“大难一到,杜甫成了破家无依、到处找娘的流浪儿,李白像不受管束任性胡闹的野孩子,王维倒很像他从前歌咏过的被楚王掳去当妃子的那位息夫人,一个忍辱苟活的弱女子。
”这段批驳实在太生动形象,过目难忘,也正巧同样是在那山河破碎的时期,学子们有幸听到师长西席更多展开的评述,真是古诗照进现实的活的意义了。

只是不知李白在得到天下大赦的幸运后,有没有在船头望着渐行渐远的峨眉山,涌起类似当年吟《峨眉山月歌》的思乡之情?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这是青年李白第一次辞亲远游,行舟经由峨眉山,秋月在天,影入江水,回望家乡涌起了离情别义,此行路线依次而出的地名像江水一样自然流淌: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这是一条离去的相思线,一串流动的诗意浑然天成。

李白获赦回返江陵的一起,与自己年少初次出蜀是同样的江水流向,韶光也流过了三十多年,当年是若何的环境,顺流而下过江陵的水面上,有过这样一只漂流瓶:

《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多么宏阔的千古名句,年轻的李白,张开怀抱,等待着全天下,或者说,年轻的李白以为,全天下都在等着他出山,他在心里激动地喊着:全天下,我来了!
表面的天下那么大,我要亲自去看看,平原旷野,万古江流,雄阔的天下尽收眼底,我要去战国期间的楚国境内访古交游,还有月下仙山的海市蜃楼。
可爱的故乡水呀,载我任意游。

青年李白的壮游兴致勃勃,对自己的才情也充满了强烈的自傲,诗酒趁年华,尽情去挥洒,酒瓶空了,一举头,水岸两侧山野浑雄,出口成诗,装入酒瓶随手授予流水:

《望天门山》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这只漂流瓶,无论谁打开,都会为诗中的气度所折服,烟波浩瀚的长江之上,碧水上苍劈开天门雄峰,是何等的气势恢弘,顺着水盛行进,两岸青山相对迎将出来,远远的红日边,一片孤帆悠悠而来。
不仅大美,还有大气概,大心胸,切实其实舍我其谁,只有李白可以如此高迈。

这两只瓶里装着的是李白满怀年夜志壮志乘风破浪的青春,是他头一回出蜀闯荡天下的起始,那一年,他二十五岁,英姿勃发,仗剑天涯,对生活,对未来,充满火热的激情。
接下去的命运,是游侠般的墨客,是酒中修炼的羽士,是谪神仙,是待诏翰林,是赐金放还四处漂流的文坛年夜师,是流放的犯人。

漂流的生平在面前哗哗闪过,随着流水东去了,李白望着江水,或许会想,吹向我们的都是一样的风,有人乘风破浪抵达彼岸,有人则随风飘零不知所踪,我怎么那么不甘心呢。

李白的豪放不羁,是在时时说服自己内心的不甘:广阔天地任遨游,建功立业固然好,但是你看,屈原的辞赋仍与日月同辉,而楚王的楼阁台谢早已荡然无存。
在仕途与世途都路窄逼仄的时候,李白在汉江上吟哦良久,自创了一种歌行体,命名《江上吟》: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

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

神仙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这首诗的用词实在太美,该当装在最俊秀的古典瓶子里,我在读到它们的时候,乃至以为这只瓶该当是外洋仙山漂来的,你看李白写的船都是什么样的:沙棠为舟,木兰为桨。

木兰便是辛夷花,木兰与沙棠都是极为华贵珍奇的喷鼻香木,用来作舟船,乃人间少有的富贵,且极富画面美;再写坐在船两头的乐队,用的乐器都是美玉制成的萧、黄金制作的管,切实其实奢华得弹眼落睛,同时也似诗中飞出仙乐阵阵,美妙绝伦;此时声色,美酒任意喝,歌姬伴旁边,真是富贵风骚全齐了。

若要高飞羽化,还需黄鹤再来,等待太过渺茫,不如就做没有私欲的海客,与白鸥为伍自由清闲。
屈子文章如日月一样千秋不朽,而王侯将相的亭台楼阁早已空剩山丘。
兴酣落笔,磅礴之势撼动五岳,凌越沧海,功名富贵如果能长久,除非这汉江水向西北流。

李白用了地球倒转、江水倒流这样不可能的极致征象来做比方,也便是用否定之否定来加强一个最大切实其实定,高调豪迈地亮出他的代价不雅观:文章千古,决胜功名富贵。
然而,浪漫墨客虽似洞穿了世事,终极却仍踏入功名是非,白衣染尘。

作《江上吟》这一年李白三十五岁,还未一展抱负,他一壁狂放不羁宽慰自己,一壁又不甘心地探求机会,直到四十二岁“仰天算夜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以为可以向天下证明自己了,没想到这个待诏翰林只是陪皇上妃子玩乐作诗而已。

后面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但李白当时并不知,如果他知道后面的命运,会不会甘心自己就真如《江上吟》中那样只做个“诗成笑傲凌沧洲”的人,不再有功名追求,让命运就装在这只瓶里封口,漂流江上隐居去天边的海市蜃楼?

那就不是李白了。

李白在光阴的长河里以诗为记,水上漂流,月下饮酒,人们想象他终极的结局——酒醉惺忪水上泛舟,捞月戏水沉溺而亡。
在世间玩耍六十二年的李白,彻底把自己还给了诗情的流水,还给了历久的玉轮,这大概是最适宜浪漫墨客的归处。

历史长河里漂流的诗仙,永久的李太白。

-作者-

一湖,一个热爱诗词的大略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