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曲子词究竟长什么样?来看一首《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菩萨蛮》自唐玄宗时期传入中国,至五代仍是最盛行的教坊曲调,数百年间填词者众。可以看出,此词命意构思本自汉乐府《上邪》,比喻造语朴拙坦直,确乎民间本色,亦为可喜。
若与唐代墨客的《菩萨蛮》比拟,我们不难创造其美感的巨大差异,比如温庭筠的这首《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闪动,鬓云欲度喷鼻香腮雪。
很明显,民间词如乔妆村落妇,文人词如仕女闲都。
01
读诗是一种呼吸练习
在开始本期阅读之前,我们先来说说读诗与呼吸。
统统生命活动都离不开呼吸。本日的科学已经证明,地球是个故意识的生命体,无时无刻不在呼吸。《老子》第五章曰:“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俞出。”天地之间,就像一个大风箱,虚空之中,气在流动,生生不息。《庄子•齐物论》也说:“大块噫气,其名为风”,风便是大地的呼吸。浪潮是海的呼吸,光合浸染是树木的呼吸。气功、太极、瑜伽、跑步,我们自身的很多奥秘都关乎呼吸。
音乐是呼吸,诗是呼吸。五言诗的节奏,二三或二一二、二二一,例如“山青花欲燃”、“风雪夜归人”,七言诗的节奏,四三或二二三,例如“一片孤城万仞山”、“客舍青青柳色新”,皆是诗句内部的呼吸。诗的节奏便是意识和觉得的节奏。作为一种诗体,为乐曲而写的词,与呼吸的关系则更为紧密。是非句之是非,便是乐句的换气节奏,舒长或紧匆匆,通报出感情的跌宕起伏。
读诗读词,与听音乐类似,真正感发我们的,不是意思或思想,而是文以气为主的“气”。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气也者,虚而应物者也。最好的读诗便是听之以气。
什么是气?气便是能量。读诗是一种能量联结与交流,笔墨及其表达的办法,承载着万物与墨客心灵的能量,读者以自己的密码将之激活,即可感应乃至创造出新的能量。
对我来说,这便是读诗的秘法,玄妙而大略。我们要做的只是关闭头脑,放松身心,用直觉和想象力开启能量的超时空之旅。
明 佚名《寒山图》
02
脱尽人间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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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蛮》
(唐)李白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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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编一本文人词选,压卷之作当推这首《菩萨蛮》。第一部文人词《花间集》之以是未选,以太白生不同时,花间选词皆出自五代,故此词不得列入。
此词作者公认为是李白,究竟是否,历来尚存争议。明代学者胡应麟等认为此乃晚唐之作,假名太白罢了。问题是如果出于晚唐,为什么要假托时隔迢遥的李白呢?更为可信的证据,来自宋僧文莹的一则条记:“此词不知何人写在鼎州沧水驿楼,复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辅泰见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集于子宣(曾布)内翰家,乃知李白所作。”
不知何人所写,复不知何人所撰,这首词的出身可谓扑朔迷离。然而抄至长沙后,在古集中印证系李白所作。以气察之,亦非太白手笔不能为也。唐人作是非句,本来源于古乐府,而乐府乃太白之擅场,填词自然也非同凡响。词虽创自六朝,实造诣于《菩萨蛮》与《忆秦娥》,故千古论词,皆以李太白为鼻祖。
读太白乐府,无需吟诵,也能觉得到一种舒适而迷人的呼吸,不配乐而有音乐的效果和境界。比如“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鹘程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句子的是非参差俯仰变幻,句与句之间的提携顾盼交错回响,都能激起我们本能的音乐感想熏染。
再如《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行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纵然不加标点,纵然加了标点,读的时候,在气的带动下,你自会知道该在哪里停顿,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也会自然被你呈现出来。
没有乐府圣手的实力,就不会有太白的词。此词情致遥深,恍若藐姑仙子,使《菩萨蛮》瞬间脱尽人间烟火气。至于词中所咏,究竟是闺情还是羁旅,我们且读且寻味。
“平林漠漠烟如织”,先跟从笔墨,把自己代入望远的视角。这句可以阐明为“平原上树林一片迷蒙,暮霭浓密”,但最好不要阐明,只管念出一个个词,去回顾或想象这样的暮景,置身个中,此时你是什么感想熏染?大概不可言说,那感想熏染便是诗。
再看“寒山一带伤心碧”,读诗须知,每个字不仅有其意思,更有其温度、形状、颜色、气味和表情,而这些才是真正唤起我们感想熏染,并在潜意识中产生联结的所在。寒山是若何的山?和冷山一样吗?我觉得寒山有些枯寂,又有些清幽。“一带”将之视觉化,寒山一带如樊篱,横亘在天边。伤心碧,“伤心”是当时的日常用语,表示程度极甚,如今四川方言中仍在利用。愁苦可说伤心,俏丽亦可说伤心,比如杜甫的“清江锦石伤心丽”,南唐冯延巳的“波摇梅蕊伤心白”。寒山一带伤心碧,从语法上讲,便是暮山真青啊,但语义却不止于此,暮山的青,青得真叫人伤心呢。
以上两句,视角来自词中人,即下面涌现的“有人”。“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此人是谁?既在高楼上,且下片说“玉阶空伫立”,看样子是望远怀人的思妇。也有说法认为,这首词题于鼎州沧水驿楼上,那应该是某个行役的游子,抒发羁旅思归之情。在此取思妇说,缘故原由是高楼玉阶非邮亭驿舍所有,以是不可能是行役思归的即景题咏,再说古代题于驿亭寺院的诗词,也不一定都是题者现作,也可能题写他人之作。
“暝色入高楼”,这句甚好,可感知伫立之久,忘却了韶光,暮色悄悄地渗入。“有人楼上愁”,我们刚看到有人,此人也彷佛刚回到自己。“有人”带出了真正的叙事视角,即作为察看犹豫者的第三人称视角,词中所见所感皆来自楼上人,而由词作者为其代言。
下片的“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暮色笼罩,宿鸟飞叫着归巢,有没有觉得到伫立者心中的颤栗?暮色苍茫,无家可归的人,仿佛被众神摈弃。
末二句将视野推远,长亭连短亭,并非望中之景,而是楼上人的意想。何处是归程?道途漫漫,归期无望。
南宋 萧照(传)《春江花月夜》
03
千古登临,不雅观止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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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秦娥》
(唐)李白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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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秦娥,别号秦楼月、碧云深,词牌名即出自李白此词,因词中有“秦娥梦断秦楼月”,故名。秦娥典出西汉刘向的《列仙传》,萧史善吹箫,能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儿弄玉妻之,为造凤楼,教弄玉吹箫,数年后有凤来仪,二人乃乘之仙去。诗词中常以秦娥指恋情中的女子,以秦楼指妓馆或所慕女子的住所。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词从听觉开始,低沉凄凉的箫声,呜呜咽咽弥漫开来。按照语序,箫声在先,秦娥梦断在后。乍醒之际,听见有人吹箫,月光皎洁,恍惚如在梦中。另有读法认为,先写箫声,后出吹箫人,是秦娥梦断后在月下吹箫。两种读法各故意境,亦可以梦断为隐喻。秦娥还是秦娥,秦楼也还是秦楼,又都不是了,仙侣一去无踪,空留旧人与旧楼。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秦楼月”的反复,虽是词调的格式哀求,但在此更起到转场的浸染。明月长相忆,自月色外,又添出柳色,添出伤别,何其惨戚迷离。
下片过拍更是神来之笔,“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陡然转向更辽阔的时空。乐游原在长安城东,阵势高平,可俯瞰全城,每逢佳节,京城士女多到此游赏,乃当年极盛之地。咸阳古道是汉唐期间自长安通往西北的要道,从军、做生意的必经之道,“古道”一词,引人多少岁月遐想。清秋节,音尘绝,生僻寂寥,悲壮荒凉。
复以“音尘绝”,悲感愈深。末了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被王国维师长西席评为“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古人登临,见天地之茫茫,每多盛衰兴亡之慨。太白在此不发议论,抒怀亦节制到近乎零度,只此八字,纯以气候胜,无限感怀尽寓个中。
《忆秦娥》上片伤别,下片伤逝,两个时空并行。视角不必局限于秦娥一人,本色上秦娥也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天下所有离去相思之人,伤逝的也非一时之事,而是古往今来统统世事。秦汉会消亡,那么唐朝也会,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当代墨客卞之琳有一首《音尘》,末了几行这样写:
如果我的座椅是泰山顶,
在月夜,我要你猜你那儿
准是一个孤独的火车站。
然而我正对一本历史书。
西望夕阳里的咸阳古道,
我等到了一匹快马的蹄声。
诗题“音尘”以及诗中的历史感,显而易见与太白的《忆秦娥》互文。将汉语新诗带向成熟的卞之琳,以他深刻的哲学意识,常在诗中将韶光和空间叠加,从而使其相互映照并揉合,比如这首《音尘》,以及《断章》《间隔的组织》《鱼化石》等。
绿衣邮差送来的信,使墨客浮想联翩。他打开舆图探求朋侪指示的方位——一个小黑点,那被压缩的空间在他想象中变成一个火车站,且经由了韶光的变形,由于他正对着一本历史书,空间又即刻穿越到古代,西望夕阳里的咸阳古道,他等到了一匹快马的蹄音。
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
作者: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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