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之后,历代诗话常讲:“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人散后,一钩月牙天如水》是丰子恺揭橥的第一幅漫画。画面景致大略,着墨不多,却意境幽远:廊檐下,一道卷起的竹帘,帘外一弯月牙,桌上一把壶、几个杯。画题出自北宋词人谢无逸《千秋岁·咏夏景》,与画境相互阐发、相得益彰,夏丏尊、俞平伯、朱自清、郑振铎、朱光潜等一众名家皆推崇不已。自此,丰子恺每遇古诗词佳句,辄翻译为画,称为“古诗新画”。但他并非照搬照抄,每每根据须要适当改动。比如,《千秋岁·咏夏景》末句原为“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丰子恺将“淡月”改成了“月牙”。一字之差,极易把读者“带偏”,将画题误作原句。
类似只改替一字的,还不少。比如,《春光先到野人家》题出陆游《秋怀》,取“城市尚余三伏热,秋光先到野人家”后半句,将“秋”改为“春”,别有一番意趣。北宋董颖《江上》中“摩挲数尺沙边柳,待汝成阴系钓舟”,表达的是对安定田园生活的神往,而丰子恺改“钓”为“客”,立时注入了一缕怀乡之愁。《满眼儿孙身外事,闲梳白发对斜阳》题出唐代窦巩《代邻叟》,画面中一位七十老人劳作生平,现已完备歇息,勉力下床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看着面前儿孙,梳理白发。丰子恺认为,此景无需痛惜,遂将原诗的“残阳”改为“斜阳”,意境更加温暖而淡然。
丰子恺也常改动诗词原句的部分语词作画题。比如,《洪亮一声山月高》题出北宋俞紫芝《宿蒋山栖霞寺》,将“夜深童子唤不起,猛虎一声山月高”中的“猛虎”改为“洪亮”,画一轮明月下,高山之巅,一男子坐吹横笛,颇具风致高傲瘦骨如柴的味道。《贫女如花只镜知》题出唐代施肩吾《上礼部侍郎陈情》,取“晴天欲照盆难反,贫女如花镜不知”后半句,将“镜不知”改为“只镜知”,字面意思相反,却有异曲同工之妙。白居易《九日寄行简》乃思念弟弟而作,“下邽田地平如掌,何处登高望梓州”写的是,他因丁忧守居家乡下邽(陕西渭南),而弟弟白行简远在梓州(四川三台)任职无法返家相聚。丰子恺改“下邽”为“江南”,改“梓州”为“九州”,则表达了自己对付抗日战役早日胜利、尽快规复九州山河的强烈欲望。
还有些画题,则是丰子恺据古诗词重新改写的。比如,《寒食近也,且住为佳》的画题,化自辛弃疾《霜天晓角·旅兴》“宦游吾倦矣,美男留我醉,嫡万花寒食,得且住、为佳耳”,生动表现了朋友间的依依不舍之情。唐代刘驾《郪中感怀》中“忆得几家欢宴处,家家家业尽成灰”,丰子恺改写为“昔年欢宴处,树高已三丈”,画一男子伫立一片断壁残垣前,阁下一棵松树已长得老高。姜夔《长亭怨慢·渐吹尽》中“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抒发了对人生多离去的无奈感慨。丰子恺改写为“长堤树老阅人多”,所绘画面中,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溜达长堤,树荫下清闲清闲,一副太平盛世的和谐景象。
丰子恺从小喜好诗词,晚年仍常写诗填词。有时,他乃至自撰诗词为题作画。比如,其古诗新画系列中的名作《目前风日好,或恐有人来》,画中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男女主人门前扫地、沏茶、备瓜果,静候亲友将至,一派人间温情。画题乃借用李白《宫中行乐词》“目前风日好,宜入未央游”的前半句,再自撰了一句“或恐有人来”连在一起,真可谓行云流水、天衣无缝,堪称绝对。
有学者曾磋商,子恺漫画可不可学?大家普遍认为:易学难工。易学的是作画笔法,却难仿其画中丰裕的那股清气、逸气,这须要深厚的诗词教化作根基。犹如文章之高下,关键不是遣词造句,而在立意之高低。丰子恺选取和改动古诗词拟画题的过程,展现的便是其炼意、立意的功夫。正所谓,有境界自成高格。(刘 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