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破月来花弄影

——张先得意的”三影”词赏析

王传学

张先词在艺术上的一个主要特色是,长于以工巧之笔表现一种朦胧的美。
他以长于用“影”字著名。
这些“影”字句,每每动中显静,以朦胧飘忽的景物反响出幽冷宁谧的意境。
他自己也很得意于《天仙子》的“云破月来花弄影”,以及《归朝欢》的“娇柔

先看张先的《天仙子》:

云破月来花弄影张先自得的三影词赏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
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
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嫡落红应满径。

这首词调下有注云:“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解释词人感到疲怠,百无聊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
送春春去几时回”,这开头三句是说,手执羽觞倾听那《水调歌》声声,午间醉酒虽醒愁还没有醒。
送走了春天,春天何时再回来?实在词人未尝不想借听歌饮酒来解愁。
但在这首词里,词人却写他在家里品着酒听了几句曲子往后,不仅没有遣愁,反而心里更烦了。
于是在吃了几杯闷酒往后便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日已过午,醉意虽消,愁却未曾消减。
词人一想到笙歌散尽之后可能愁绪更多,以是根本连宴会也不去参加了。
这就逼出下一句“送春春去几时回”的慨叹来。
这里高下两个“春”字,也就有了不尽相同的涵义。
上一个“春”指时令,指大好春光;而下面的“春去”,不仅指年华的易逝,还蕴含着对青春期间风骚美谈的追忆和惋惜。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上片后三句是说,附近傍晚照镜,感伤逝去的年景,如烟往事在日后空自让人沉吟。
此时已近薄暮,总躺在那儿仍不能消愁解忧,便起来“临晚镜”了。
这个“晚”既是天晚之晚,当然也隐指晚年之晚,这同上面两个“春”字各具不同的涵义是一样的,只是此处只用了一个“晚”字,而把“晚年”的一层意思通过“伤流景”三字给补充出来罢了。
这件“往事”,明明是可以成为好事的,但由于自己错过机缘,把一个预先定妥的期约给延误了(即所谓后期),这就使自己追悔莫及。
随着光阴的流逝,往事的印象并未淡忘,只能向自己的“记省”中去寻求,但寻求到了,也并不能得到安慰,反而更增长了烦恼。
这便是自己为什么连把酒听歌也不能消愁,从而嗟老伤春,纵然府中有盛大的宴会也不想去参加的缘故原由了。
可是词人偏把这个缘故原由放在上片的末端用反激的手腕写出,乍看起来就像事情的结果,这就把一腔自怨自艾、自甘孤寂的心情写得格外惆怅动人。
  

上片写词人的思想活动,是静态;下片写词人即景生情,是动态。
静态得平淡之趣,而动态有空灵之美。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下片前两句是说,鸳鸯于薄暮后在池边并眠,花枝在月光下舞弄自己的倩影。
词人未去参加府会,便在暮色将临时到小园中闲步,借以排解从午前一贯滞留在心头的愁闷。
天很快就暗下来了,水禽已并眠在池边的沙岸上,夜幕逐渐笼罩着大地。
这个晚上原应有月的,词人的初衷未尝不想趁月色以赏夜景。
不料云满天空,并无月色,既然天已昏黑那就回去吧。
恰在这时,风起了,霎光阴吹开了云层,月光透露出来了,而花被风吹动,也竟清闲月光照耀下婆娑弄影。
这就给词人孤寂的情怀注入了暂时的欣慰。
此句之以是传诵千古,不仅在于修辞炼句的功夫,紧张还在于词人把经由整天的忧伤苦闷之后,居然在一天将尽时品尝到即将流逝的盎然春意这一弯曲繁芜的心情,通过生动妩媚的形象给弯曲传绘出来,让读者从而也分享到一点喜悦和无限的美感。
这才是在张先的许多名句中唯独这一句始终为读者所爱好、欣赏的紧张缘故原由。
  

“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嫡落红应满径”,末四句是说,一重重帘幕密密的遮住灯光,风儿还没有停,人声已经安静,嫡落花定然铺满园中小径。
结尾写词人进入室中,表面的风也更加大了。
词人先写“重重帘幕密遮灯”而后写“风不定”,是解释词人体验事物十分细致,由于表面有风,如果帘幕不遮,灯自然会被吹灭,以是词人进了屋,就赶紧拉上帘幕。
但下文紧接着说“风不定”,是表示风更大了,纵使帘幕密遮,灯焰仍在扭捏,这个“不定”是包括灯焰“不定”的情景在内。
“人初静”一句,也有三层意思。
一是说夜深人静,二是指府中的歌舞场面这时也该散了,三是结合末句见出词人惜花的一片深情。
好景无常,刚才还在月下弄影的姹紫嫣红,经由这场无情的东风,恐怕要片片飞落在园中的小路上了。
词人在末一句所蕴含的心情是繁芜的,春天毕竟过去了,自嗟迟暮的愁绪更强烈了,然而幸好本日没有去赴会,居然在园中还欣赏了少焉春光,否则错过机遇,再想见到“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动人景象就不可能了。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就遣词造句评论说:“‘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这已是威信性的评语。
沈祖棻说:“其好处在于‘破’、‘弄’二字,下得极其生动细致。
天上,云在流,地下,花影在动:都暗示有风,为以下‘遮灯’、‘满径’埋下伏线。
”拈出“破”、“弄”两字而不但谈一“弄”字,确有过人之处,然还要把稳到一句诗或词中的某一个字与全体意境的联系。
即如王国维所举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如果没有“红”、“春”二词规定了当时当地情景,单凭一个“闹”字是不敷以见其“境界全出”的。
张先的这句词,没有上面的“云破月来”(特殊是“破”与“来”这两个动词),这个“弄”字就肯定不这么突出了。
“弄”之主语为“花”,宾语为“影”,特殊是那个“影”字,也是不容任意变动的。
其关键所在,除沈祖棻谈到的起了风这一层意思外,还有好几方面须要补充解释的。
第一,当时以是无月,乃云层厚暗所致。
而风之初起,自不可能顿扫沉霾而骤然涌现晴空万里,只能把厚暗的云层吹破了一部分,在这罅隙处露出了碧天。
但云破处未必正巧是月光所在,而是在过了一下子之后月光才移到了云开之处。
这样,“破”与“来”这两个字就不宜用别的字来代替了。
在有月而多云到暮春之夜的特定情境下,由于白天词人并未出而赏花,后来虽到园中,又由于阴云笼罩,暮色迷茫,花的风采神采也未必能尽情地表现出来。
及至天色已暝,群动渐息,词人也意兴阑珊,准备回到室内去了,忽然出人意表,云开天涯,大地上顿时呈现皎洁的月光,再加上风的助力,使花在月下一扫不久前的暗淡而使其娇艳丽质一下子摇荡生姿,是日然给词人带来了意外的欣慰。

再看张先的《归朝欢》:

声转辘轳闻露井,晓引银瓶牵素绠。
西园人语夜来风,丛英飘坠红成径。
宝猊烟未冷,莲台喷鼻香蜡残痕凝。
等身金,谁能得意,买此好光景。

粉落轻妆红(一作湿)玉莹,月枕横钗云坠领。
有情无物不双栖,文禽只合常交颈。
昼长欢岂定,争如翻作春宵永。
日曈昽,娇柔

这是一首惜春词,也是张先的得意之作。
上片以铺陈手腕阐述清晨景致。
词人刻意营造了三幅凄清而又不失落生动的画面。
镜头首先投射在迁徙改变的辘轳和凝有朝露的水井上。
辘轳是安在井上绞起取水斗的工具,银瓶指取水器,素绠便是提水的绳子。
晨光伊始,主人公尚未起床,她是听到井上辘轳的迁徙改变声,知道下人已开始劳碌着引银瓶牵素绠从井中打水了。
从西园传来的对话谈到昨夜曾刮过一阵风,吹落了树上残花,落红满径。
这解释当时已经是暮春时节,以是繁花易受风雨奏乐。
然后镜头移向室内,猊形熏喷鼻香炉里吐出来的薰烟尚在袅袅上升,莲形烛台上的烛泪已经凝固,二者构成了一幅安谧和谐的画面。
面对如此良辰好景,词人不禁感叹:纵有千金,也无法买到这样闲适、美好的光景啊。
言外之意,春季即将逝去,纵有千金又怎么能将这美好的春天买回呢。
这为词人伤春惜春定下了基调。

下片伊始,便有一股绮罗喷鼻香泽之气迎面而来。
经由一宵甜睡,脂粉从面庞上脱落,钗横枕旁,云鬓散乱,佳人娇娆旖旎之态尽显。
“有情”二句可谓喷鼻香艳至极,词人以禽鸟情态隐喻男女帐帏之事。
“文禽”是指身上纹羽残酷的鸟儿,比喻有情男女。
“交颈”即掩灯双栖,男欢女爱。
“昼长欢岂定”含及时行乐之意,“争如翻作春消永”表达女主人公渴望春宵永驻的意愿,从等分明可以察觉到主人公对青春易逝的无奈,和失落去情人陪伴的孤寂。
然而清晨终是不可避免地来临了,“曈昽”是形容太阳初出由暗而明的光景。
日光逐渐通亮,女主人公春困新愁萦绕,辗转几次仍旧

“影”词之“味”便是“情”,是伤感之情、哀婉之情。
所谓妙处,就在于影中含情。
从全句来看,“帘压卷花影”,朦胧如帘中望月,如雾里看花,影影绰绰,亦真亦幻。
张先创造朦胧意境借助的便是这形形色色最能调动读者想象的“影”,那是由于“影”具有一种变幻莫测、虚实难解的朦胧魅力。
词人最得意的诗句,确有得意之处

末了看《剪牡丹·舟中闻双琵琶》:

野绿连空,天青垂水,素色溶漾都净。
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
汀洲日落人归,修巾薄袂,撷喷鼻香拾翠相竞。
如解凌波,泊烟渚春暝。

彩绦朱索新整。
宿绣屏、画船风定。
金凤响双槽,弹出今古幽思谁省。
玉盘大小乱珠迸。
酒上妆面,花艳眉相并。
重听。
尽汉妃一曲,江空月静。

张先四十岁时始中进士。
走上壮途的张先曾在江南任嘉禾卒、吴江县令等小官,官阶品位与唐代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任上的青衫相似,以是,张先有感于自身的境遇,并受白居易《琵琶行》的影响写下了这首词。

上片起首三句是环境描写。
“野绿连空”,见词人站船上,目光顺地平线伸延,只见辽远无际的绿色原野上接苍穹。
词人又顺势昂首眺望远天,晴空蔚蓝,彷佛与江水相连。
着一个“垂”字把了望中大水相接的觉得,表现得极其形象。
词人仰不雅观俯视,只会晤前江水“素色溶漾都净”。
以上三句,词人多方面多层次地画出了一幅江上美景,晴空与绿野相连,波光粼粼,天光云影,映于澄江之中,景象浑茫寥阔,而又十分寂静。

这幅图画中,“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正是绿野中的特写。
这二句,显得有些平凡。
词人只是把面远景物,率直写出。
淡墨一痕,不求奇峭,但妙处正这里。
以平淡的句子,逗入意境,才见功力。
特殊是加了“无影”二字,全体画面立即灵动起来,那柳絮飞舞的轻盈飘忽,形神俱出,而且微风吹拂,轻絮飘舞,微暗的树荫中,依稀瞥见它们游荡回转,而一点影子也不留地面,真有一种飘忽无影的妙趣。

“汀洲”句推进一层。
词人完整天光云影、柳絮轻舞的环境描写后,让人物出场了。
词人船上望去,首先远处看到人归之影,人影与晚霞相映,十分妍丽。
人渐走渐近,看得也越清楚,连“修巾薄袂”也看得出来。
由下句“撷喷鼻香拾翠相竞”来看,可知这美人不是独自一人,她是结伴春游,芳洲上采喷鼻香草,拾翠羽。
古代女子常春季到郊野拾野鸟的各色羽毛,采各种喷鼻香草。
曹植《洛神赋》有“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之句,写出洛水众女神之美,此处词人借用此意,写汀洲女子的美色。

上片歇拍写两个美人登上船,并停泊洲边,水边过夜。
“凌波”即踩水而行,本出曹植《洛神赋》用“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晚霞照映下,寂静的洲渚上,忽的涌现了这一双美人,词人凝望的同时,也不禁产生了俏丽的幻觉,目为凌波女神。
这不仅细致地写了洲上女子的美,而且把词人的欣喜、惊愕,以至倾慕的生理也表现出来。
这两句一方面把一整天情节的铺叙加以收束,日落春暝,美人回到船上,词人也该歇息了;另一方面,又用“烟”字,为江滨洲边刷上一层烟水凄迷的朦胧色彩,为下片抒怀做好铺垫。

下片“彩绦朱索新整”,写美女回到船上,一天的“撷喷鼻香拾翠”之后,换妆梳洗,以更娇丽的容颜涌现。
接下来一句“金凤响双槽”,写两把琵琶同时弹奏,“金凤”代指琵琶。
本出乐史《杨太真外传》:“妃子琵琶逻逤檀,寺人白季贞使蜀还献。
其木温润如玉,光耀可鉴。
有金缕红文,蹙成双凤。
”故苏轼《宋叔达家听琵琶》诗云:“半面犹遮凤尾槽。
”这里切题《舟中闻双琵琶》。
这幽美的乐声里饱含着今古幽思,人物的精神境界显得高雅深奥深厚。
又用“谁省”一词,反跌出只有自己是知音的深意,把自己与琵琶女的关系推进一层。
“玉盘”句由白居易《琵琶行》“大珠小珠落玉盘”句化来,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并举,形象地表现了音乐旋律的跌宕起伏,高昂处如急风暴雨,低回处如儿女密语,令人耳不暇接。
人物的感情时而年夜方冲动大方,时而低回婉转,皆随乐声起伏,曲曲传出。
乐声已至高潮,然又戛然而止,词人对音乐形象的描述也暂收束。

船上一片岑寂,无声的境界里,接下来词人省略了恰相逢心腹,隔船相邀等细节,径直从借酒相慰写起。
“酒上妆面”,是说琵琶女已带醉意,面颊被酒晕得绯红,故下句用“花艳”形容其醉态之美。
借酒浇愁愁更愁,于是双眉“相并”。
“相并”意即紧锁,表明愁怀不释。
对醉态愁容的描写,形神兼备,极其工巧。
既然愁怀未释,欣逢心腹,欲一吐为快,于是重奏一曲,词人亦“重听”一遍。
“汉妃”句用王昭君远嫁匈奴,立时弹琵琶故事。
晋人石崇《王明君辞序》载:“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立时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
”“一曲”也兼指以昭君出塞故事谱写的琴曲《昭君怨》。
“汉妃一曲”也可以说是“今古幽思”的详细内容,个中寄托着琵琶女离乡背井、流落江湖的出生之感。
结句“江空月静”,以空廓沉静的月夜,陪衬出音乐的魅力。
如泣如诉的昭君怨曲,把听众带进了哀愁的境界,相对无言,月夜格外的沉寂,留下了无穷的余韵,让人回味。
词境从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化出。

这首词在写法上受白居易《琵琶行》的影响甚大,但词人并没有一味摹仿,而是另出新意。
在艺术上除了长于炼字炼句之外,在文体上采取慢词形式,以铺叙的写法,把春郊月夜、柳花烟渚,以及在此背景上活动的人物,描绘得有神有形,维妙维肖。
可以说,对慢词这一艺术形式的发展,对铺叙手腕在词中的利用,作出了贡献,开了风气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