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国期间,齐鲁大地上就涌现了一座官办高档学府——稷放学宫,引得四方士子彭湃而来,在这里读书朝圣。
稷放学宫,亦称“稷下之学”,由田齐国王齐桓公田午创办。齐桓公田午(前400-前357),妫姓,田氏,名午,谥曰“齐桓公”,因与“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小白相同,史称“田齐桓公”或“齐桓公午”。其父是田齐创建者田和,史称“齐太公”,亦称“田齐太公”;其兄田剡是田齐的第二任国王,史称“齐废公”,《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并未提及田剡及其平生业绩,是资料缺失落,还是粗疏遗漏,不得而知;《竹书纪年》则记载了兄弟俩为争夺王位展开的一场血腥屠戮:“齐康公五年,田侯午生。二十二年,田侯剡立。后十年,齐田午弑其君及童子喜而为公。”“齐康公五年”,即公元前400年;“童子喜”,田剡之子田喜。按照《竹布告年》的说法,田剡于前383年继位,在位十年,田午于前374年弑杀其兄田剡和侄子田喜,兀自登上王位,成为田氏齐国的第三任国君。
按照历史传承序列,田氏齐国脱胎于姜太公当年创建的姜姓齐国,或者说,田氏齐国是姜姓齐国的第二阶段。公元前1000年前,姜子牙因辅佐周武王灭商建国有功,受封于营丘(今山东临淄) 建国,国名为齐,因国君姓姜,史称“姜姓齐国”,传至齐桓公时,已经是富甲天下的大国,被《左传》《国语》《史记》评为“春秋四强国”之一,齐桓公也成为“春秋五霸”之首。叵耐齐桓公晚年昏聩,重用易牙、竖刁、公子开方等奸佞之徒,导致齐国剧烈动荡,霸业随之崩溃,齐桓公的后代子孙,一个个像枯枝败叶,可怜兮兮飘摇于风暴之中,齐孝公、齐昭公、齐懿公、齐惠公、齐顷公、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齐悼公、齐简公……
直到公元前481年,齐国权臣田成子发动政变,诛杀齐简公吕壬,扶立齐平公吕骜,自任相国,田氏家族开始专权,历平公、宣公、康公三代,前391年,齐康公吕贷被田成子的四世孙田和流放到海岛上,“使食一城,以奉其先祀”(《资治通鉴•周纪一》),田和自主为国君。前386年,田和被周安王姬骄列为诸侯,田氏齐国正式取代姜姓齐国,世称“田齐”。前379年,齐康公去世,姜太公至此绝嗣。这次重大变故,史称“田氏代齐”。众人对此彷佛并不以为忤,史家也少有“篡齐”之讥,大贤庄子对此大发感慨云:“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庄子·胠箧》)。
齐桓公田午在位十八年,令他留名青史的,是两件大相径庭的事:一是讳疾忌医,自撤消亡;二是创建稷放学宫,流誉千古。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记载,大约公元前357年,扁鹊途经齐国,齐桓公田午(齐桓侯)请他入宫做客,扁鹊望着桓公,说他有病在“腠理”(皮腠),桓公说:“寡人无疾。”过了五天,扁鹊复见,说他的病已入血脉,桓公又说:“寡人无疾。”又过了五天,扁鹊复见,说他的病已进入肠胃,桓侯很不高兴,置之不理。又过了五天,扁鹊又来了,远了望见桓公,转身就走,桓公派人追问,他说:“疾之居腠理也,汤熨之所及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其在肠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今在骨髓,臣因此无请也。”他说,病在“腠理”,或血脉,或肠胃,尚有药可治,一旦进入骨髓,神仙也救不了他啦!
又过了五天,桓公病入膏肓,派人去请扁鹊,扁鹊早已拜别了,“桓侯遂去世。”
那是一个莺歌燕舞百家争鸣的时期
田午师长西席“讳疾忌医”,导致“病入膏肓”,很快呜呼哀哉了,传为笑柄。便是这样一位愚蠢颟顸的国君,居然创立了中国第一所官办大学堂——稷放学宫,引领了当时的时期风潮,促进了学术发展与百家争鸣,其实有几丝不可思议,难怪后世对此产生了纷争呢。
关于稷放学宫创建于何时,目前有两种说法,一说创建于田午晚年,一说创见于他的儿子、齐威王田齐早期。“田午说”出于曹魏“建安七子”之一徐干的《中论·亡国篇》:“齐桓公立稷下之宫,设大夫之号,招致贤人而尊宠之,自孟轲之徒皆游于齐。”《中论》是一部随笔集,其主旨“大都阐发义理,原来经训,而归之于圣贤之道”,曹丕夸奖此书“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与吴质书》)。在这部杂著中,徐干闲闲一笔,记下了田午创建稷放学宫的历史功绩,却也引起了后世的争议。明代陈士元《孟子杂记》云:“孟子,齐宣王时人。徐干称桓公,误。”实在,徐干所说的“自孟轲之徒”一语,该当是指他的学生与粉丝,并非孟轲本人。若此推理成立,则有关争议就迎刃而解了。钱穆师长西席认为,“《中论》以外无言者”(《先秦诸子系年·稷下通考》),徐干之说就此一家,没有旁证,即为“孤证”。郭沫若《十批驳书·稷下黄老学派的批驳》指,徐干《中论》中的“齐桓公”应是“齐威王”,他说,徐干此文不是专论稷放学宫起于何时,而是“顺便”提及此事而已,涌现笔误也是不敷为怪的。原形究竟如何,实在难以论定,姑且存疑吧。
稷放学宫之名称,颇有来历。山东临淄城西南有一座稷山,据元代于钦《齐乘》记载,因山上有后稷祠而得名。后稷乃周朝开山祖师,被后人奉为“五谷之神”;山顶有役夫庙,以纪念孔子曾“到此一游”,当地百姓称之为“役夫山”。齐首都城临淄有一处城门,名曰稷门;田午在稷门附近设立学宫,故名曰“稷放学宫”。初创期间的稷放学宫,举动步伐薄弱,学子零散,影响力也有限,到了齐威王、齐宣王时期,随着国势日益壮大,才得以发达发展,逐渐进入壮盛期间,直到田齐末代君主齐废王田建屈膝降服佩服秦国,学宫才与田齐政权一起,退出了历史舞台。
田午,稷放学宫的拓荒者
稷放学宫的壮盛期间,是齐威王、齐宣王时期。那时候,学宫规模伟大,“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逐渐成为当时百家争鸣的学术互换中央,为百家争鸣时期的兴起推波助澜。
先贤们总结当初稷放学宫的办学宗旨,大体有三条:其一,“不任职而论国事”(桑弘羊语),不在其位,而论其政,察看犹豫者清;“不治而议论”(司马迁语),不任职,而发议论,大胆无忌;“无官守,无言责”(孟子语),无官职,无言责,各抒己见。学宫之内,学派并存,思想自由,兼收并蓄,言路洞开,互换、谈论、辩论的热烈场面,随时随处可见。思想犹如鸿鹄之飞,无拘无束,畅达无极;交手仿佛万川归海,浩流纵横,无际无涯。统治者通达开明,不嘚瑟,不倨傲,不牛逼,不凌驾万方,“趋士”、“贵士”、“好士”,成一时之风尚。这里的莘莘学子,受到众人广泛尊敬,被称为“稷下师长西席”,或“稷放学士”。就像阳光洒遍了广袤原野,四方游士、各国学者摩肩相继,纷至沓来。在学宫之内徜徉的,既有皇家钦定的黄老道家之学者,也有儒、名、法、墨、阴阳、小说、纵横、兵家、田舍等各路精英,譬如荀况、申不害、鲁仲连、接子、季真、环渊、驺奭、彭蒙、尹文、田巴、儿说等,诸家流派耕云播雨,各家学说汪洋恣肆。一向以守旧著称的宋代史学家司马光师长西席,满怀激情地写了一篇《稷下赋》,歌颂这个美好时期——“齐王乐五帝之风,嘉三王之茂,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于是筑钜馆,临康衢,盛处士之游,壮学者之居,美矣哉!
高门横闶,夏屋长檐,樽杳鹘啵几杖清严。尔乃杂佩华缨,净冠素履,端居危坐,规行矩止。相与奋髯横议,投袂高谈,下论孔墨,上述羲炎。树同拔异,辨是分非,名誉樵株,为之蓊蔚,訾毁美,化为瑕疵。譬若兰芷蒿莎,布于云梦之洳;鸿鹄秋鸟仓鸟,鼓舞于渤獬之涯……”
荀卿师长西席,稷放学宫的祭酒,紧张领导也
战国末期儒学大师荀卿师长西席,曾经先后三次出任学宫“祭酒”(主管),被称为“稷放学宫的末了一个大师”。《荀子》传世32篇,大多由本人撰写。他尊王道,讲霸力,述礼义,崇法治,其主见与传统儒学迥异。孔子说“法先王”,他主见“法后王”;孟子提出“性善论”,他主见“性恶论”;他反对“死活有命”、“富贵在天”的宿命论,提出成事在人,万物遵照自然规律。他的“帝王之术”,神秘莫测,吸引了一批野心勃勃的青年学子,《史记》说李斯“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李斯后来到了秦国,践行其师荀子的“帝王之术”,大显神通,帮助嬴政灭六国,诛强寇,统一天下。这样一位怀拥“异端邪说”的大师荀卿师长西席,并不为后世所待见,北宋大才子苏轼《荀卿论》批驳说:“荀卿者,喜为异说而不让,敢为高论而不顾者也。其言愚人之所惊,小人之所喜也”;“荀卿明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浊世界,其高谈异论有以激之也。”
苏大才子师长西席的“批驳之词”,可谓峻厉,然而并不恰切。其一,他将欣赏荀子的人称为“愚人”、“小人”,显然是过分之论;他将李斯帮助秦始皇统一六国,称为“浊世界”,也与历史发展规律背道而驰;至于李斯的个人悲剧,不过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野心家不可避免的末了归宿,而已。
齐威王,将稷放学宫发扬光大的典范,名垂后世
将老爹创立的稷放学宫发扬光大的齐威王田齐,当然不是等闲之辈。《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载了他的为政桥段,令人感佩。
其一,威王论宝。那一年,齐威王与魏惠王魏罃谈论作甚“宝”,魏惠王吹嘘自己拥有许多“径寸之珠宝”,代价连城,齐威王回答说,我有良将檀子、能臣盼子、良吏黔夫、贤臣有种,他们恪尽职守,确保国家长治久安,这才是我的代价令媛啊!
魏惠王闻言,十分尴尬,“不怿而去”。威王如此“论宝”,只管惹得魏惠王很不高兴,拂袖而去,却是至理名言,值得汲取。
其二,烹杀谄谀者。那一年,威王召见即墨大夫,说自从你到了即墨,“毁言日至”,很多人骂你惰政害民,我派人去巡查,却见那里“野外辟,和颜悦色给,官无留事,东方以宁”,一派欣欣向荣景象。为嘛反差如此之大呢?“是子不事吾旁边以求誉也”,是你不向我的旁边行贿而求得好名声啊!
于是当场奖赏,“封之万家”。威王随后召来阿大夫,说自从你到了那里,“誉言日闻”,好多人说你勤政爱民功劳大大的,可是我派人去巡查,却见那里田地荒废,百姓啼饥号寒,还延误了好几件朝廷大事,既然如此,为嘛好多人不厌其烦地称颂你呢?“是子以币厚吾旁边以求誉也”,是你贿赂我的旁边以求得好名声嘛。于是断然敕令,“烹阿大夫,及旁边尝誉者皆并烹之。”威王将阿大夫和那群为他吹喇叭抬肩舆的马屁精,一并烹杀,用刑虽然残酷,旗帜却很光鲜,奖功罚罪,刚烈而果决,不为残酷吧。
其三,与驺忌论琴。一次,威王弹琴,著名音乐家驺忌师长西席连声惊叹,威王勃然不悦,说您刚来,咋晓得我琴艺如何呢?意即不要乱拍马屁。岂料驺忌条分缕析,精到恰切,威王夸奖他精通音律,驺忌却说道:何止音律,治国安民也可以从琴音里省察出来嘛。威王闻言神色一变,说弹琴与治国何干?驺忌侃侃说出一番道理来:“夫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而舍之愉者,政令也;钧谐以鸣,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季也。夫复而不乱者,以是治昌也;连而径者,以是存亡也:故曰琴腔调而天下治。”——由琴音变革而论及治国安民,大弦春温似君意,小弦廉折若相音,深而愉悦乃政令,琴腔调,四季序,政令顺,百姓安,而天下治。驺忌师长西席之论,可谓高矣,威王心悦诚服,只说了一个字:“善。”
这三个“桥段”,均见于《史记》,太史公为之心折不已。“稷放学宫”在齐威王任期内发扬光大,进入壮盛期间,也就不奇怪了。一个以人为本,以良臣为宝,以功过论赏罚,以传播文化知识为己任的君王,庶几可以称为家国之福音呢。而他的继任者,齐宣王田辟疆,虽然难称英明领袖,在历史上并无太大作为,毕竟将“稷放学宫”进一步推向了繁荣,“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若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因此齐稷放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南郭师长西席,滥竽充数,也使齐宣王饱受讥讽
历史地看,齐宣王对稷放学宫七十多名佼佼学子大加封赏,“皆赐列第,为上大夫”,可谓爱崇备至;而他“不治而议论”的方针,也是兼容并蓄之典范,在他任内,稷放学宫的学子达到了上千人,可谓蔚为大不雅观。然而,《韩非子·内储说上》记载的一则“滥竽充数”故事,差点颠覆了宣王的正面形象。说是宣王喜好吹竽,且必须是三百人的大合奏,南郭师长西席乘虚而入,滥竽充数混迹个中,宣王对此浑然不觉,陶然而乐之,对诸位演奏家也是奖赏不断。宣王去世了,其子田地继任,史称“齐湣王”,湣王不喜好合奏,只喜好独奏,南郭师长西席再难混水摸鱼,只好抱头鼠窜了。
这则“滥竽充数”故事,历来被视为齐宣王的污点与笑柄,广泛流传;其真实性如何,尚且不论,如果换一个角度核阅一下,谁说这不是齐宣王兼容并包的一个例证呢?当然,兼容至于糊涂昏庸,并包至于不分良莠,那当然也是无可辩驳的臭毛病,必须予以批驳。
回望稷放学宫之兴衰,历览齐桓公田午、齐威王田齐、齐宣王田辟疆之作为,田氏父子前赴后继,兴学布道,引领了一个百花盛开百家争鸣的残酷时期,后人咏叹之,铭记之,那是自然的。郭沫若《十批评书·稷下黄老学学派的批驳》评论说:“这稷下之学的设置,在中国文化史上实在有划时期的意义……发展到能够以学术思想为自由研究的工具,这是社会的进步,不用说也就促进了学术思想的进步。”“周秦诸子的盛况是在这儿形成的一个最高峰的。”
(2019年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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