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战生
甲子循环,辛丑又至。
辛丑俗称“牛年”。千百年来,牛兆农耕兴盛,稼穑应时,五谷丰产。如今,随着农业当代化的快速发展,延续数千年的农耕办法,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根本变革,中国农人所期盼的“耕地不用牛”的夙愿,早已成为现实。
牛不种田,大众便少见其“踪影”。从小生活在网络时期的少年、稚子,大多是通过荧屏或互联网识牛。与牛干系影象的群体淡忘对经历过牛主农耕时期的老一辈人来说,少了一份浓浓的乡愁,多了一份不舍的影象。
一
古往今来,牛与地皮是中国老百姓赖以生存的根本,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愿景,大略而实在:“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头牛便是半份家当,许多田舍视牛为宝,钟爱之情难以割舍。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国遭遇了连续三年的特大困难,生活极为艰巨。那时,我们生产队的一头老黄牛去世了,各家都分到了一块牛肉。这对付常年受饿的乡亲来说,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美味佳肴。可队里喂养这头牛多年的张大爷,却硬是不愿吃那块牛肉。他老泪纵横地说:“老伙计,我给你的草料里都多加了麦麸,你咋不吃就走了呀!
”没过多久,张大爷也离开了人间。村落民唏嘘之余,找来那块已变质风干的牛肉,摆放在老人的灵前……
古今仁心,一脉相承。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大概宋代李纲的这首《病牛》诗,能为张大爷戴德于牛、爱牛如命的情怀,作出最好的诠释。
二
合和之美,美美与共。在漫长的农耕文明期间,人与牛相依相从,结伴而行,创造了史诗般的农耕文化,推动社会不断进步与发展。
众所周知,牛浑身都是宝。
牛角可做墨斗,供木匠绳墨画线,还可制成号角,号令三军冲锋陷阵;牛皮可蒙鼓面,除了演奏鼓乐,鼙鼓更是古代军队闻之起舞的天籁,素有“听鼙鼓而思大将”之谓;用熟牛皮绳结成的竹简,被称为“韦编”,对传承中华文化居功至伟,“韦编三绝”,道出了文人士子皓首穷经的万般辛劳;虽牛溲(尿)马勃声名不雅观观,而牛黄狗宝却是难得的宝贵之物,中医常用其消灭沉疴、益寿延年。
正由于牛对人不可或缺,以是凡有人居的地方,必有牛的涌现,发生牛的故事。
战国时,秦国有个名叫牛缺的人前往邯郸,途中遇盗。其时景象寒冷,风沙甚猛,他脱下外套,盖在拉车的牛身上。匪贼见牛缺不顾身危,从容呵护黄牛,颇为不解,问其缘由。牛缺对曰:“君子不以所养害其养。”(见《淮南子·人间》)
人对牛关爱备至呵护有加,而牛亦会“投桃报李”,助人成才。《新唐书·李密传》记:“闻包恺在缑山,往从之。以蒲鞯乘牛,挂《汉书》一帙角上,行且读。越国公杨素适见于道,按辔蹑其后,曰:‘何诗人勤如此?’密识素,下拜。问所读,曰:‘项羽传。’因与语,奇之。”
苍天不负有心人。这个李密牛角挂书苦读成才,后来成了反隋碉堡瓦岗寨的寨主。
三
牛不仅生前任劳任怨,助人为乐,连去世后埋葬之地,也会灵光闪耀,降福于人。
《晋书·周光传》讲述了“牛眠地”的来历:陶侃未发达前,他的老母去世,正准备安葬时,家里的一头牛溘然不见了。寻牛途中,遇智叟指示,说牛已去世在前方山下的泥塘中,若能把母亲埋葬在那里,后人必位极人臣。陶侃依其言,葬母于“牛眠地”。后来果真应验,他做了荆、江二州刺史,都督八州诸军事,封长沙郡公。他的嫡曾孙陶渊明虽然只做过彭泽县令,却是名满天下的田园诗派开山鼻祖。
当然,世事无常,人各有别。也有人是在用“第三只眼睛”,对牛评头品足。
汉人牟融在《理惑论》中说:“公明仪为牛弹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闻,不合其耳矣。”不入牛耳者,非琴乐不雅观观,乃牛鲁钝也。
牛只是鲁钝也还罢了,它的倔强脾气,更遭人诟病。司马光实施“元祐更化”,对王安石的“熙宁变法”予以秋后算账。同为“旧党”旳苏轼,劝司马光循序图进,温公不听,苏轼气得跺脚直呼:“司马牛,司马牛!
”
只管如此,还是有人自谦为“牛马走”,意谓像牛马一样,供人使令行走。司马迁《报任少卿书》称:“太史公牛马走。”而陆游却对此不以为然,作诗《杂兴》讥讽曰:“区区牛马走,龊龊虮虱臣。”
四
在周王室衰落、诸侯争霸、战乱频仍的春秋战国期间,牛为保家卫国也立下了莫大的功劳。牛饩退敌,是《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记录的一件事。
公元前628年,郑文公驾崩,举国慌乱。此前驻军郑国的秦将杞子,暗中送信给秦穆公,说如果攻打郑国,机不可失落,他已做好了里应外合的准备。秦穆公早有灭郑之心,遂派大将孟明视率军千里奔袭,去攻打郑国。
郑国贩子弦高半路得知,深为家国安危担忧,急忙派人返国报警,又备好十二头肥牛,诈称是朝廷使者,前去慰劳秦军。
孟明视本来是奉命前来偷袭的,及至见到弦高,以为郑国已做好了防备,只好悻悻地撤兵而去。郑国意外获救,避免了灭顶之灾。
以牛为馈、智退偷袭之师固然称奇,而派牛冲锋陷阵,以“火牛阵”击溃数倍于己的围城强敌,则更波澜壮阔,蔚为大不雅观。
公元前284年,乐毅受命指挥燕、楚、秦、赵、魏五国联军,一举占领齐国七十余城,只剩下莒和即墨,在风雨中飘摇,岌岌可危。
守卫即墨城的是齐将田契。他知道乐毅是位能征善战的名将,很难对付,便巧施离间之计,使燕惠王派骑劫取代了乐毅。
骑劫立功心切,连连发动强攻,即墨危在夙夜迟早。情急之下,田契心生一计,他让军士把五千多头牛装扮成狰狞可怖的怪兽样子容貌,并在牛角上捆绑了尖刀,牛尾系了油浸的麻团。
这天夜里,五千火牛犹如天降神兵,直冲敌营,联军士兵惶恐不已,四散亡命,主帅骑劫也糊里糊涂去世于乱刀之下。
五
范蠡是春秋期间的一位传奇大咖。他不仅从政有道,功绩卓著,而且做生意有术,富甲天下。因他三迁至陶,人皆称他“陶朱公”。
鲁人猗顿,辗转流落到了河东猗氏,因不善经营,仍过着“耕则常饥,桑则常寒”的贫苦生活。他慕名去找陶朱公请问,陶朱公只说了八个字:“子欲速富,当畜五牸”。猗顿茅塞顿开,“大蓄牛羊于猗氏之南”,成为河东首富。
实在,河东还有一位特殊会养牛的人,他便是虞国的百里奚。
百里奚年轻时家境贫寒,靠为人放牛谋生。后来,在好友宫之奇的引荐下,他当了虞国的大夫。公元前658年,晋国假道灭虢,巢倾卵破,虞国也被回师的晋军灭掉了。百里奚成了俘虏,被晋献公当作女儿的媵人,陪嫁去秦国。行至途中,他趁机逃跑到宛(今河南南阳),却被楚人抓去养牛。
百里奚是养牛的好把式。他养的牛膘肥体壮,繁殖快,而且牛群听指挥,好管理,主家很快就发了大财。有人问他养牛的窍门,他说:“没别的,人牛齐心专心而已。”
秦穆公用五张公羊皮赎回了百里奚,因此人称其“五羖大夫”。他做了秦相后,礼教天下,施恩于民,辅佐穆公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他的儿子孟明视战功赫赫,是秦国有名的战将。百里奚因牛得福,父子同朝,一文一武,各显其荣。
六
有人以牛为例,比较中西文化的差异,说中国人养牛、用牛,是懂牛、爱牛,充满与牛共生的人性化文明;而西方的一些国家,尤其是西班牙人,最初只把牛当作供神的祭品,后又演化为尚勇精神的陪衬,而随意凌辱、屠戮。他们的“斗牛”演出,便是赤裸裸的虐牛、戕牛的残酷之举。
西班牙“斗牛”传世久远,曾经是万众瞩目的王牌节目,也由此形成了一门家当,涌现了一批专业斗牛士。数百年来,人们对这种充满血腥屠戮的演出,觉得麻木,习以为常,只追求感官刺激,而失落去了对受害之牛的同情、怜悯之心。直到近些年的某一天,动物保护组织的爱心人士,对此提出了尖锐的质疑与批评,人们这才猛然觉醒:人与牛同属地球村落成员,应和谐相处,共享文明,人绝不可只为了显示强大,娱乐眼球,而去虐待牛。
十多年前,西班牙斗牛演出戛然而止,这是天下文明的一大进步。真该感谢那些爱心人士当年的那声警世棒喝!
七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是宋代苏轼《定风波》词中的名句,读来令人荡气回肠,油然而生敬意。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他生平跌宕起伏,历尽困难,却始终坚守初心,不坠凌云之志。“一蓑烟雨任平生”,显示了他独立寒秋、不惧风雨的倔强秉性与豁达肚量胸襟。
蓑衣,便是用麻或草编织成的雨具,如果用来为牛御寒、遮雨,则名“牛衣”。《汉书·王章传》记:“初,章为诸生学长安,独与妻居。章疾病,无被,卧牛衣中,与妻决,涕泣。”这便是牛衣对泣的由来。王章漂流长安苦读,尚不知出息如何。极度困难困苦之中,他绝不可能放飞心情,去唱信天游的,只能与妻相拥,牛衣对泣。当然,在我国色彩斑斓的牛文化里,除了牛衣对泣的不堪,更有执牛耳的威信与光彩。原来,古代诸侯歃血会盟,要把牛耳割下来放在玉盘里,由盟主捧其明誓,故称盟主为“执牛耳”。
如今,牛衣与“执牛耳”皆已远去,牛也随着时期的变迁与当代科技的发展,退出了原来的舞台,难觅昔日的风采。如欲领略我国独具特色的牛文化,不妨读读《诗经·小雅·无羊》,唐代李白的《咏石牛》、柳宗元的《牛赋》、刘禹锡的《叹牛》,宋代梅尧臣的《耕牛》,还可找来唐代大画家韩滉的名画《五牛图》,尽情不雅观赏一番。如若还不过瘾,就去永济蒲津渡,看看“黄河大铁牛”。那可是“国宝”级文物,一定会让你神思飞扬,大开眼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