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包血肉骨包身，
强作娇妍诳惑人。
千古英雄皆坐此，
百年同共一坑尘。
这首诗乃昔日性如子所作，单戒那淫色自戕的。论来好色与好淫不同。如果古诗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岂不顾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此谓之好色。若是不择美恶，以多为胜，如俚语所云：“石灰布袋，到处留迹。”其色何在？但可谓之好淫而已。
然虽如此，在色中又有多般：
如果张敞画眉，相如病渴，虽为儒者所讥，然夫妇之情，人伦之本，此谓之正色。
又如娇妾美婢，倚翠偎红，金钗十二行，锦障五十里，樱桃杨柳，歌舞擅场，碧月紫云，风骚姱艳；虽非一马一鞍，毕竟有花有叶，此谓之旁色。
又如锦营献笑，花阵图欢，露水分司，身到有时，留影风云随例，颜开那惜缠头，旅社长途，堪消寂寞，月下花前，亦助襟怀；虽市门之游，豪客不废，然女闾之遗，君子耻言，不得不谓之邪色。
至如上蒸下报，同人性于兽禽，钻穴逾墙，役心机于鬼蜮，偷暂时之欢快，为万世之犯人，明有人诛，幽蒙鬼责，这谓之乱色。
又有一种不是正色，不是旁色，虽然比不得乱色，却又比不得邪色。填塞了虚空圈套，腌臜却清净门风，惨同神面刮金，恶胜佛头浇粪，远则地府填单，近则阳间业报。奉劝众人，切须谨慎！
正是：
不看僧面看佛面，
休把淫心杂道心。
说这本朝宣德年间，江西临江府新淦县，有个监生，姓赫名应祥，字大卿，为人风骚俊美，落拓不羁，专好的是声色二事。遇着花街柳巷，舞榭歌台，便流留不舍，就当做家里一样平常，把老大一个家业，也弄去了十之三四。
内助陆氏，见他恁般花费，苦口谏劝。
赫大卿倒道老婆不贤，时常反目。
因这上，陆氏赌咒不管，领着三岁一个孩子喜儿，清闲一间净室里持斋念佛，由他放荡。
一日，正值清明佳节，赫大卿穿着一身华美衣服，独自一个到郊野踏青嬉戏。有宋张咏诗为证：
春游千万家，
美人颜如花。
三三两两映花立，
飘飘似欲乘烟霞。
赫大卿只拣妇女丛聚之处，或前或后，往来摇摆，虚假风骚，希图要逢着个有缘分的佳人。不想一无所遇，好不败兴。自觉无聊，走向一个酒馆中，沽饮三杯。上了酒楼，拣沿街一副座头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饮，倚窗不雅观看游人。不觉三杯两盏，吃勾半酣，起身下楼，算还酒钱，离了酒馆，一步步任意走去。
此时已是未牌时分。行不多时，逐渐酒涌上来，口干舌燥，斟酌得盏茶来解渴便好。
正无处求觅，忽举头见前面林子中，幡影摇荡，磬韵悠扬，料道是个僧寮道院，心中欢畅，即忙趋向前去。
抹过林子，显出一个大庵院来。赫大卿打一看时，周遭都是粉墙包裹，门前十来株倒垂杨柳，中间旭日两扇八字墙门，上面高悬金字扁额，写着“非空庵”三字。
赫大卿点头道：“常闻得人说，城外非空庵中有标致尼姑，只恨没有工夫，未曾见得。不想今日趁了这便。”
即整顿衣冠，走进庵里。转东一条鹅卵石街，两边榆柳成行，甚是幽雅。行不多步，又进一重墙门，便是小小三间屋子，供着韦驮尊者。庭中松柏参天，树上鸟声喧华。从佛背后转进，又是一条横街。
大卿径望东首行去，见一座雕花门楼，双扉紧闭。上前轻轻扣了三四下，就有个垂髫女童，呀的开门。
那女童身穿缁衣，腰系丝绦，打扮得十分齐整，见了赫大卿，连忙问讯。
大卿还了礼，跨步进去看时，一带三间佛堂，虽不甚大，到也高敞。中间三尊大佛，容貌庄严，金光残酷。
大卿向佛作了揖，对女童道：“烦报令师，说有客相访。”
女童道：“相公请坐，待我进去传说。”
须臾间，一个少年尼姑出来，向大卿稽首。
大卿急忙还礼，用那双开不开，合不合，惯输情，专卖俏，软眯的俊眼，仔细一觑。
这尼姑年纪不上二十，面庞白皙如玉，天然艳冶，韵格非凡。
大卿瞥见恁般标致，喜得神魂飘荡，一个揖作了下去，却像初出锅的糍粑，软做一塌，头也伸不起来。
礼罢，分宾主坐下，想道：“今日撞了一日，并未曾遇得个可意人儿，不想这所在到藏着如此妙人。须用些水磨工夫撩拨他，不怕不上我的钩儿。”
大卿正在腹中打点草稿，谁知那尼姑亦有此心。
从来尼姑庵也有个规矩，但凡客官到来，都是老尼欢迎答话。那少年的如闺女一样平常，深居简出，非细相熟的主顾，或是亲戚，方才得见。若是老尼出外，或是病卧，竟自辞客。就有非常势要的，立心要来认那小徒，也少不得三请四唤，等得你个不耐烦，方才出来。
这个尼姑为何挺身而出？有个缘故。他原是个真念佛，假修行，爱风月，嫌镇静，怨恨出家的主儿。有时先在门隙里，张见了大卿这一表人材，到有几分看上了，以是挺身而出。
当下两只眼力，就如针儿遇着磁石，牢牢的摄在大卿身上，笑哈哈的问道：“相公尊姓贵表？府上何处？至小庵有甚见谕？”
大卿道：“小生姓赫名大卿，就在城中居住。今日到郊野踏青，偶步至此。久慕仙姑清德，顺便拜访。”
尼姑谢道：“小尼僻居荒野，无德无能，谬承枉顾，蓬荜生辉。此处来往人杂，请里面轩中待茶。”
大卿见说请到里面吃茶，料有几分光景，好不欢畅，即起身随入。
行过几处房屋，又转过一条回廊，方是三间净室，整顿得好不精雅。表面一带，都是扶栏，庭中植梧桐二树，修竹数竿，百般花卉，纷繁照映，但觉喷鼻香气袭人。正中间供白描大士像一轴，古铜炉中，喷鼻香烟馥馥，下设蒲团一座。左一间放着朱红厨柜四个，都有封锁，想是收藏经典在内。右一间用围屏围着，进入看时，横设一张桐柏长书卓，左设花藤小椅，右边靠壁一张斑竹榻儿，壁上悬一张断纹古琴。书卓上笔砚精良，明哲保身。侧边有经卷数帙。随手拈一卷翻看，金书小楷，字体摹仿赵松雪，后注年月，下书“弟子空照薫沐写”。
大卿问：“空照是何人？”
答道：“便是小尼贱名。”
大卿反复玩赏，夸之不已。
两个隔着卓子对面而坐。
女童点茶到来。
空照双手捧过一盏，递与大卿，自取一盏相陪。那手十指尖纤，洁白可爱。
大卿接过，啜在口中，真个好茶！
有吕洞宾茶诗为证：
玉蕊旗枪称绝品，
僧家造法极工夫。
兔毛瓯浅喷鼻香云白，
虾眼汤翻细浪休。
断送睡魔离几席，
增长清气入肌肤。
幽丛自落溪岩外，
不肯移根入上都。
大卿问道：“仙庵共有几位？”
空照道：“师徒四众。家师年迈，近日病废在床，当家便是小尼。”
指着女童道：“这便是小徒，他还有师弟在房里诵经。”
赫大卿道：“仙姑出家几年了？”
空照道：“自七岁丧父，送入空门，今已十二年矣。”
赫大卿道：“青春十九，正在妙龄，怎生受此寂静？”
空照道：“相公休得取笑！
出家胜俗家数倍哩。”
赫大卿道：“那见得出家的胜似俗家？”
空照道：“我们出家人，并无闲事缠扰，又无儿女牵绊，终日诵经念佛，受用一炉喷鼻香，一壶茶，倦来眠纸帐，空隙理丝桐，好不安闲清闲。”
大卿道：“空隙理丝桐，弹琴时也得个知音的人儿在旁喝采方好。这还罢了，则这倦来眠纸帐，万一梦魇起来，没人推醒，好不怕哩！
”
空照已知大卿下钩，含笑而应道：“梦魇杀了人也不要相公偿命。”
大卿也笑道：“别的魇杀了一万个，全不在小生心上，像仙姑恁般高品，岂不可惜！
”
两下你一句，我一声，逐渐说到分际。
大卿道：“有好茶再求另泼一壶来吃。”
空照已会意了，便教女童去廊下烹茶。
大卿道：“仙姑卧房何处？是什么纸帐？也得小生认一认。”
空照此时欲心已炽，按纳不住，口里虽说道：“认他怎么？”却早已立起身来。
大卿上前拥抱，先做了个“吕”字。
空照今后就走，大卿接脚跟上。
空照轻轻的推开后壁，后面又有一层房屋，正是空照卧处，摆设更自济楚。
大卿也无心不雅观看，两个相抱而入，遂成云雨之欢。有《小尼姑》曲儿为证：
小尼姑，在庵中，手拍着卓儿怨命。平空里吊下个姣好官人，坐谈有几句话，声口儿相应。你贪我不舍，一拍上就圆成。虽然不是结发的夫妻，也难得他一个字儿叫做肯。
二人正在酣美之处，不堤防女童推门进来，连忙起身。
女童放下茶儿，掩口微笑而去。
看看天晚，点起灯烛，空照自去整顿酒果蔬菜，摆做一卓，与赫大卿对面坐下，又恐两个女童泄露机关，也教来坐在阁下相陪。
空照道：“庵中都是吃斋，不知贵客到来，未曾备办荤味，甚是有慢。”
赫大卿道：“承贤师徒错爱，已是过分。若如此说，反令小生不安矣。”
当下四人杯来盏去，吃到半酣，大卿起身捱至空照身边，把手勾着颈儿，将酒饮过半杯，递到空照口边。
空照将口来承，一饮而尽。
两个女童见他肉麻，起身回避。
空照一把扯道：“既同在此，料不容你脱白。”
二人捽脱不开，将袖儿掩在面上。
大卿上前抱住，扯开袖子，就做了个嘴儿。
二女童年在当时，情窦已开，见师父容情，落得快活。
四人搂做一团，缠做一块，吃得个大醉，一床而卧，相偎相抱，如漆如胶。
赫大卿放出身平本事，竭力奉承。
尼姑俱是初得甜头，恨不得把身子并做一个。
到次早，空照叫过喷鼻香公，赏他三钱银子，买嘱他莫要泄露，又将钱钞教去年夜班鱼肉酒果之类。
那喷鼻香公正昔间，捱着这几碗黄齑淡饭，没甚肥水到口，眼也是盲的，耳也是聋的，身子是软的，脚儿是慢的。此时得了这三钱银子，又见要买酒肉，便觉眼明手快，身子如虎一样平常健，走跳如飞。那消一个时辰，都已买完。安排起来，接待大卿，不在话下。
却说非空庵原有两个房头，东院乃是空照，西院的是静真，也是个风骚女师，部下止有一个女童，一个喷鼻香公。
那喷鼻香公因见东院连日年夜班酒肉，报与静真。
静真猜算空照定有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教女童看守房户，起身来到东院门口。恰好遇见喷鼻香公，左手提着一个大酒壶，右手拿个篮儿，开门出来。
两下打个照面，即问道：“院主往那里去？”
静真道：“特来与师弟闲话。”
喷鼻香公道：“既如此，待我先去通报。”
静真一手扯住道：“我都晓得了，不消你去打照会。”
喷鼻香公被道着苦处，一个脸儿立地涨红，不敢答应，只得随在后边，将院门闭上，跟至净室门口，高叫道：“西房院主在此拜访。”
空照闻言，慌了手脚，没做理会，教大卿闪在屏后，起身迎住静真。
静真上前一把扯着空照衣袖，说道：“好阿，出家人干得好事，败坏山门，我与你到里正处去讲。”扯着便走。
吓得个空照脸儿就如七八样的颜色染的，一搭儿红，一搭儿青，心头恰像千百个铁槌打的，一回儿上，一回儿下，半句也对不出，半步也行不动。
静真见他这个样子容貌，呵呵笑道：“师弟不消焦急！
我是耍你。但既有佳宾，如何瞒着我独自受用？还烦懑请来相见？”
空照听了这话，方才放心，遂令大卿与静原形见。
大卿看静真姿容秀美，丰采动人，年纪有二十五六高下，虽然长于空照，风情比他更胜，乃问道：“师兄上院何处？”
静真道：“小尼即此庵西院，咫尺便是。”
大卿道：“小生不知，失落于奉谒。”
两下闲叙半晌。
静真见大卿举止风骚，谈吐开爽，凝眸留盼，依依不舍，叹道：“天下有此美士，师弟何幸，独擅其美！
”
空照道：“师兄不须眼热！
倘不见外，自当同乐。”
静真道：“若得如此，佩德不浅。今晚奉候小坐，万祈勿外。”
说罢，即起身作别，回至西院，准备酒肴奉养。
不多时，空照同赫大卿携手而来。
女童在门口迎候。
赫大卿进院看时，房廊花径，亦甚委曲。三间净室，比东院更觉精雅。但见：
洒脱亭轩，清虚户牖。画展江南烟景，喷鼻香焚真腊沉檀。庭前修竹，风摇一派珮环声；帘外奇花，日照千层锦绣色。松阴入槛琴书润，山色侵轩枕簟凉。
静真见大卿已至，心中欢畅，不复叙礼，即便就坐。茶罢，摆上果酒肴馔。
空照推静真坐在赫大卿身边，自己对面相陪，又扯女童打横而坐。四人三杯两盏，饮勾多时。
赫大卿把静真抱置膝上，又教空照坐至身边，一手勾着头颈项儿，百般旖旎。阁下女童面红耳热，也觉动情。
直饮到薄暮时分，空照起身道：“好做新郎，嫡早来道喜。”
讨个灯儿，送出门口自去。
女童叫喷鼻香公关门闭户，进来整顿家火，将汤净过手脚。
赫大卿抱着静真上床，解脱衣裳，钻入被中，酥胸紧贴，玉体相偎。
赫大卿乘着酒兴，尽平生才学，随意率性搬演，把静真弄得魄丧魂消，骨酥体软，四肢不收，委然席上。睡至巳牌时分，方才起来。
自此之后，两院都买嘱了喷鼻香公，轮流取乐。
赫大卿淫欲无度，乐极忘归。将近两月，大卿自觉身子困倦，支持不来，思想回家。怎奈尼姑正是少年得趣之时，那肯放舍。
赫大卿再三哀告道：“多承雅爱，实不忍别。但我到此两月有馀，家中不知着落，定然着忙。待我回去，安慰妻孥，再来陪奉。不过四五日之事，卿等何必见疑？”
空照道：“既如此，今晚备一酌为饯，明早任君回去。但不可失落信，作无行之人。”
赫大卿设誓道：“若忘卿等恩德，犹如此日！
”
空照即到西院，报与静真。
静真想了一回道：“他设誓虽是至心，但去了必不能再至。”
空照道：“却是为何？”
静真道：“是这样一个风骚仙颜男子，谁人不爱！
况他平生花柳多情，乐地不少，逢着便留恋几时。虽欲要来，势不可得。”
空照道：“依你说还是若何？”
静真道：“依我却有个绝妙策儿在此，教他无绳自缚，去世心塌地守着我们。”
空照连忙问计。静真伸脱手叠着两个指头，说将出来。
有分教，赫大卿：
生于锦绣丛中，
去世在牡丹花下。
当下静真道：“今夜若说饯行，多劝几杯，把来灌醉了，将他头发剃净，自然难回家去。况且面庞又像女人，也照我们妆束，便是达摩祖师亲来，也相不出他是个男子。落得永久快活，且又不担干系，岂非一举两便？”
空照道：“师兄高见，非我可及。”
到了晚上，静真教女童看守房户，自己到东院见了赫大卿道：“恰好欢娱，因甚顿生别念？何薄情至此！
”
大卿道：“非是寡情，止因离家已久，妻孥难免不免悬望，故此暂别数日，即来陪侍。岂敢久抛，忘卿恩爱？”
静真道：“师弟已允，我怎好勉强？但君不失落所期，方为信人。”
大卿道：“这个不须多嘱。”
少顷，摆上酒肴，四尼一男，团团而坐。
静真道：“今夜此酒，乃离去之筵，须大家痛醉。”
空照道：“这个自然！
”
当下更番劝酬，直饮至三鼓，把赫大卿灌得玉山颓倒，不省人事。
静真起身，将他巾帻脱下，空照取出剃刀，把头发剃得一茎不存，然后扶至房中去睡，各自分别就寝。
赫大卿一觉直至天明，方才清醒，阁下伴的却是空照。翻转身来，觉道精头皮在枕上抹过。连忙把手摸时，却是一个精光葫芦。吃了一惊，急忙坐起，连叫道：“这怎么说？”
空照惊醒转来，见他大惊小怪，也坐起来道：“郎君不要着恼！
因见你执意要回，我师徒不忍分离，又无策可留，因此行这苦计，把你也要扮做尼姑，图个久远快活。”
一头说，一头即倒在怀中，撒娇撒痴，淫声浪语，迷得个赫大卿毫无张主，乃道：“虽承你们美意，只是下手太狠！
如今教我怎生见人？”
空照道：“待养长了头发，见也未迟。”
赫大卿无可奈何，只得依他做尼姑打扮，住在庵中，昼夜淫乐。空照、静真已自不肯放空，又加添两个女童：
或时做联床会，或时做乱点军。那壁厢贪淫的肯行谦让？这壁厢买好的敢惜精神？两柄快斧不勾劈一块枯柴，一个疲兵怎能当四员健将。灯将灭而复明，纵是强阳之火；漏已尽而犹滴，那有润泽之时。任教铁汉也消熔，这个残生难过活。
大卿病已在身，没人体恤。起初时还三好两歉，尼姑还认是躲避差役。次后见他久眠床褥，方才焦急。意欲送回家去，却又头上没了头发，怕他家盘考出来，告到官司，败坏庵院，住身不牢；若留在此，又恐一差两误，这尸体无处出脱，被地方晓得，弄失事来，性命不保。又不敢请觅医人看治，止教喷鼻香公去说病讨药。犹如浇在石上，那有一些用途？空照、静真两个，煎汤送药，昼夜伺候，指望他还有痊好的日子。谁知病势转加，淹淹待毙。
空照对静真切磋道：“赫郎病体，万无生理，此事却怎么处？”
静真想了一想道：“不打紧！
如今先教喷鼻香公去买下几担石灰。等他走了路，也不要寻外人整顿，我们自己与他穿着衣服，依般尼姑打扮。棺材也不必去买，且将老师父寿材来盛了。我与你同着喷鼻香公女童相帮抬到后园空处，掘个深穴，将石灰倾入，埋藏在内，神不知，鬼不觉，那个晓得！
”
不题二人切磋。且说赫大卿这日睡在空照房里，忽地想起身中，面前并无一个亲人，泪如雨下。
空照与他拭泪，安慰道：“郎君不须烦恼！
少不得有好的日子。”
赫大卿道：“我与二卿重逢相逢，指望永久相好。谁想缘分浅薄，中道而别，深为可恨。但起手原是与卿相处，今有一句要紧话儿，托卿与我周旋，万乞不要违我。”
空照道：“郎君如有所嘱，必不敢违。”
赫大卿将手在枕边取出一条鸳鸯绦来。
如何唤做鸳鸯绦？原来这绦半条是鹦哥绿，半条是鹅儿黄，两样颜色合成，以是谓之鸳鸯绦。
当下大卿将绦付与空照，含泪而言道：“我自到此，家等分绝不知。今将永别，可将此绦为信，报知吾妻，教他快来见我一壁，去世亦瞑目。”
空照接绦在手，忙婢女童请静真到厢房内，将绦与他看了，切磋报信一节。
静真道：“你我出家之人，私藏男子，已犯明条，况又弄得淹淹欲去世。他内助到此，怎肯干休？一定张扬起来。你我如何整顿？”
空照到底是个嫩货，心中犹预不忍。
静真劈手攫取绦来，望着天花板上一丢，眼见得这绦有好几时不得出世哩。
空照道：“你撇了这绦儿，教我如何去回答赫郎？”
静真道：“你只说已差喷鼻香公将绦送去了，他娘子自不肯来，难道问我个违限不成？”
空照依言回答了大卿。
大卿连日持续问了几次，只认内助挟恨，不来看他，心中愈加悲惨，呜呜而泣。又捱了几日，大限已到，呜呼哀哉。
地下忽添贪色鬼，
人间不见假尼姑。
二尼见他气绝，不敢年夜声呜咽，饮泣而已。一壁烧起喷鼻香汤，将他身子揩抹干净，取出一套新衣，穿着停当。教起两个喷鼻香公，将酒饭与他吃饱，点起灯烛，到后园一株大柏树阁下，用铁锹掘了个大穴，倾入石灰，然后抬出老尼姑的寿材，放在穴内。铺设好了，也不管时日利也不利，到房中把尸体翻在一扇板门之上。众尼相帮喷鼻香公扛至后园，盛殓在内，掩上材盖，姑息钉了。又倾上好些石灰，把泥堆上，匀摊与平地一样平常，并无一毫形迹。
可怜赫大卿自清嫡缠上了这尼姑，到此三月有馀，断送了性命，妻孥不能一见，撇下许多家业，埋于荒园之中，深为可惜！
有小词为证：
贪花的，这一番你走错了路。千不合，万不合，不该缠那小尼姑。小尼姑是真色鬼，怕你缠他不过。头皮儿都擂光了，连性命也呜呼！
埋在寂寞的荒园也，这是贪花的结果。
话分两头。且说赫大卿内助陆氏，自从清明那日赫大卿游春去了，四五日不见回家，只道又在那个娼家留恋，不在心上。
已后十来日不回，叫家人各家去挨问，都道清明之后，从未曾见。
陆氏心上着忙。看看一月有馀，不见踪迹，陆氏在家昼夜呜咽，写下招子，各处粘贴，并无着落。全家好不焦急！
那年秋间久雨，赫家屋子倒坏甚多。因不见了家主，无心葺理。直至十一月间，方唤几个匠人修造。
一日，陆氏自走出来，计点工程，一眼觑着个匠人，腰间系一条鸳鸯绦儿，依稀认得是丈夫束腰之物，吃了一惊，连忙唤丫环教那匠人解下来看。
这匠人教做蒯三，泥水木作，件件精熟，有名的三料匠。
赫家是个顶门主顾，故此家中大小无不认得。
当下见掌家娘子要看，连忙解下，交与丫环。
丫环又递与陆氏。
陆氏接在手中，反覆仔细一认，分绝不差。只因这条绦儿，有分教：
贪淫浪子名重播，
稔色尼姑祸忽临。
原来当初买这绦儿，一样两条，夫妻各系其一。今日见了那绦，物是人非，不觉扑簌簌流下泪来，即叫蒯三问道：“这绦你从何处得来的？”
蒯三道：“在城外一个尼姑庵里拾的。”
陆氏道：“那庵叫什么庵？尼姑唤甚名字？”
蒯三道：“这庵有名的非空庵。有东西两院，东房叫做空照，西房叫做静真，还有几个未曾剃发的女童。”
陆氏又问：“那尼姑有多少年纪了？”
蒯三道：“都只好二十来岁，到也有十分颜色。”
陆氏听了，心中揣度：“丈夫一定恋着那两个尼姑，隐在庵中了。我如今多着几个人，将了这绦，叫蒯三同去做个证见，满庵一搜，自然出来的。”
方才转步，忽又想道：“焉知不是我丈夫掉下来的？莫要枉杀了出家人，再问他个备细。”
陆氏又叫住蒯三问道：“你这绦几时拾的？”
蒯三道：“不上半月。”
陆氏又想道：“原来半月之前，丈夫还在庵中。事有可疑！
”
又问道：“你在何处拾的？”
蒯三道：“在东院厢房内，天花板上拾的。也是大雨中淋漏了屋，教我去翻瓦，故此拾得。不敢动问大娘子，为何见了此绦，只管盘考？”
陆氏道：“这绦是我大官人的。自从春间出去，一向并无踪迹。今日见了这绦，少不得绦在那里，人在那里。如今就要同你去与尼姑讨人。寻着大官人回来，照依招子上重重谢你。”
蒯三听罢，吃了一惊：“那里提及！
却在我身上要人！
”
便道：“绦便是我拾得，实不知你们大官人事体。”
陆氏道：“你在庵中共做几日事情？”
蒯三道：“西院共有十来日，至今工钱尚还我不清哩。”
陆氏道：“可曾见我大官人在他庵里么？”
蒯三道：“这个不敢说谎，生活便做了这几日，任我们穿房入户，却从未曾见大官人的影儿。”
陆氏想道：“若人不在庵中，就有此绦，也难凭据。”
左思右算，想了一回，乃道：“这绦在庵中，必定有因。或者藏于别处，也未可知。适才蒯三说庵中还少工钱，我如今赏他一两银子，教他以讨银为名，时时去打探，少不得露出些圭角来。那时着在尼姑身上，自然有个着落。”
即唤过蒯三，分付如此如此，恁般恁般：“先赏你一两银子。若得了实信，另有重谢。”
那匠人先说有一两银子，后边还有重谢，满口答允，听凭差遣。
陆氏回到房中，将白银一两付与，蒯三作谢回家。
到了越日，蒯三捱到饭后，逐步的走到非空庵门口，只见西院的喷鼻香公坐在门槛上，向着日色脱开衣服捉虱子。
蒯三上前叫声“喷鼻香公”。
那老儿抬开始来，认得是蒯匠，便道：“连日不见，怎么有工夫闲走？院主正要寻你做些小生活，来得凑巧。”
蒯匠见说，正合其意，便道：“不知院紧张做什么？”
喷鼻香公道：“说便恁般说，连我也不知。同进去问，便晓得。”
把衣服束好，一同进来。湾湾曲曲，直到里边净室中。
静真坐在那里写经。
喷鼻香公道：“院主，蒯待诏在此。”
静真把笔放下道：“刚要着喷鼻香公来叫你做生活，恰来得恰好。”
蒯三道：“不知院紧张做甚样生活？”
静真道：“佛前那张供卓，原是祖传下来的，历年累月，漆都落了。一向要换，没有个檀越。前日蒙钱奶奶发心舍下几根木子，今要照依东院一样平常做张佛柜，选着嫡是个吉期，便要动手。必得你亲手制造；那样没用帮手，一个也成不得的。工钱索性一并罢。”
蒯三道：“恁样，嫡准来。”
口中便说，两只眼四下瞧看。静室内空空的，料没个所在隐蔽。即便转身，一起出来，东张西望，想道：“这绦在东院拾的，还该到那边去打探。”
走出院门，别了喷鼻香公，径到东院。见院门半开半掩，把眼张看，并不见个人儿。轻轻的捱将进去，捏手捏脚逐步步走入。见锁着的空房，便从门缝中张望，并无声息。
却走到厨房门首，只听得里边笑声，便立定了脚，把眼向窗中一觑，见两个女童搅做一团顽耍。须臾间，小的跌倒在地，大的便扛起双足，跨上身去，学男人行事，捧着亲嘴。小的便喊。大的道：“孔儿也被人弄大了，还要叫喊！
”
蒯三正看得得意，忽地一个喷嚏，惊得那两个女童连忙跳起，问道：“那个？”
蒯三走近前去，道：“是我。院主可在家么？”
口中便说，心内却想着两个举动，忍笑不住，格的笑了一声。
女童觉道被他瞥见，脸都红了，道：“蒯待诏，有甚说话？”
蒯三道：“没有甚话，要问院主借工钱用用。”
女童道：“师父不在家里，改日来罢。”
蒯三见回了，不好进去，只得覆身出院。
两个女童把门关上，口内骂道：“这蛮子彷佛做贼的，声息不见，已到厨下了，恁样可恶！
”
蒯三明明听得，未见实迹，不好产生发火，一起思想：“‘孔儿被人弄大’，这句话虽不甚明白，却也有些跷蹊。且到嫡再来探听。”
至越日早上，带着家火，径到西院，将木子量划尺寸，运动斧锯裁截。手中虽做家火，齐心专心察听赫大卿。
年夜约未牌时分，静真走出不雅观看。
两下说了一回闲话。忽然举头见喷鼻香灯中火灭，便教女童去取火。
女童去不多时，将出一个灯盏火儿，放在桌上，便去解绳，放那灯喷鼻香。不想绳子放得忒松了，那盏灯望下直溜。
事有凑巧，物有有时，喷鼻香灯刚落下来，恰好静真立在其下，不歪不斜，正打在他的头上。扑的一声，那盏灯碎做两片，这油从头直浇到底。
静至心中大怒，也不顾身上油污，遇上前一把揪住女童头发，乱打乱踢，口中骂着：“骚精淫妇娼根，被人入昏了，全不照管，污我一身衣服！
”
蒯三撇下手中斧凿，忙来解劝开了。
静真怒气未息，一头走，一头骂，往里边改更衣服去了。
那女童打的头发散做一背，哀哀而哭，见他进去，口中喃喃的道：“打翻了油，便恁般打骂！
你活活弄去世了人，该问甚么罪哩？”
蒯三听得这话，即忙来问。正是：
情知语似钩和线，
从头钓出是非来。
原来这女童年纪也在当时，初起见赫大卿与静真百般戏弄，心中也欲得尝尝滋味。怎奈静真情性短长，比空照大不相同，极要拈酸吃醋。只为空照是首事之人，姑容了他。男人到了自己房头，囫囵吃在肚子，还嫌不勾，怎肯放些须空隙与人！
女童含忍了多时，衔恨在心，今日气怒间，一时把真话说出，不想正凑了蒯三之趣。
当下蒯三问道：“他怎么弄去世了人？”
女童道：“与东房这些淫妇，昼夜轮流快活，将一个赫监生断送了。”
蒯三道：“如今在那里？”
女童道：“东房后园大柏树下埋的不是？”
蒯三还要问时，喷鼻香公走将出来，便大家住口。
女童自哭向里边去了。
蒯三斟酌这话，与昨日东院女童的正是暗合，眼见得这事有九分了。不到晚，只推有事，整顿家火，一口气跑至赫家，请出陆氏娘子，将上项事逐一说知。
陆氏见说丈夫去世了，放声大哭。连夜请亲族中切磋停当，就留蒯三在家宿歇。
到次早，唤集童仆，共有二十来人，带了锄头铁锹斧头之类，陆氏把孩子教养娘扼守，乘坐肩舆，蜂涌而来。
那庵离城不过三里之地，顷刻就到了。
陆氏下了肩舆，留一半人在门口把住，其馀的担着锄头铁锹，随陆氏进去。
蒯三在前引路，径来到东院扣门。
那时庵门虽开，尼姑们方才起身。
喷鼻香公听得扣门，出来开看，见有女客，只道是烧喷鼻香的，进去报与空照知道。
那蒯三认得后园路径，引着众人，一贯望里边径闯，劈面遇着空照。
空照见蒯三引着女客，便道：“原来是蒯待诏的宅眷。”上前相迎。
蒯三、陆氏也禁绝许，将他挤在半边，众人一溜烟向园中去了。
空照见势头勇猛，不知有甚缘故，随脚也赶到园中。见众人不到别处，径至大柏树下，运起锄头铁锹，往下乱撬。空照知事已发觉，惊得面如死灰，连忙覆身进来，对着女童道：“不好了！
赫郎事发了！
快些随我来逃命！
”
两个女童都也吓得目睁口呆，随着空照罄身而走。
方到佛堂前，喷鼻香公来报说：“庵门口不知为甚，许多人守住，不容我出去。”
空照连声叫：“苦也！
且往西院去再处。”
四人飞走到西院，敲开院门，分付喷鼻香公闭上：“倘有人来扣，且勿要开。”赶到里边。
那时静真还未起身，门尚闭着。
空照一片声乱打。
静真听得空照声音，急忙起来，穿着衣服，走出问道：“师弟为甚这般忙乱？”
空照道：“赫郎事体，不知那个漏了。蒯木匠这天杀的，同了许多人径赶进后园，如今在那里发掘了。我欲要逃走，喷鼻香公说门前已有人把守，出去不得，特来与你切磋。”
静真见说，吃这一惊，却也不小，说道：“蒯匠昨日也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今日便引人来？却又知得恁般详细。必定是我庵中有人透露，这奴狗方才去报新闻，不然何由晓得我们的隐事？”
那女童在旁闻得，懊悔昨日失落言，好生惊悸。
东院女童道：“蒯匠有心，想非一日了。前日便悄悄直到我家厨下来打听花费，被我们产生发火出门。但不知那个泄露的？”
空照道：“这事且慢理论。只是如今却怎么处？”
静真道：“更无别法，只有一个走字。”
空照道：“门前有人把守。”
静真道：“且看后门。”
先教喷鼻香公打探，回说并无一人。
空照大喜，一壁教喷鼻香公把外边门户一起关锁，自己到房中取了些银两，其馀尽皆弃下。连喷鼻香公共是七人，一齐出了后门，也把锁儿锁了。
空照道：“如今走在那里去躲好？”
静真道：“大路上走，一定被人遇见，须从僻路而去，往极乐庵暂避。此处人烟稀少，无人知觉。了缘与你我情分又好，料不推辞。待事平定，再作区处。”
空照连声道是，不管地上高低，望着小径，落荒而走，投极乐庵躲避，不在话下。
且说陆氏同蒯三众人，在柏树下一齐着力，锄开面上土泥，露出石灰，都道是了。那石灰经了水，并做一块，迫切不能得碎。弄了大一回，方才瞥见材盖。
陆氏便放声呜咽。
众人用铁锹垦去两边石灰，那材盖却不能开。外边把门的等得心焦，都奔进来不雅观看，正见弄得不了不当，一齐上前相帮，掘将下去，把棺木弄浮，提起斧头，砍开棺盖。打开看时，不是男子，却是一个尼姑。众人见了，都慌做一堆，也不去细认，俱面面相觑，急把材盖掩好。
说话的，我且问你：赫大卿去世未周年，虽然没有头发，夫妻之间，难道就认不出了？
看官有所不知。那赫大卿初出门时，红红白白，是个姣好子弟，在庵中得了怯症，久卧床褥，去世时只剩得一把枯骨。便是引镜自照，也认不出当初本身了。况且骤然见了个秃顶，怎的不认做尼姑？
当下陆氏到埋怨蒯三起来，道：“特地教你探听，怎么不问个的确，却来虚报？如今弄这把戏，如何是好？”
蒯三道：“昨日小尼明明说的，如何是虚报？”
众人道：“见今是个尼姑了，还强辨到那里去！
”
蒯三道：“莫不掘错了？再在那边垦下去看。”
内中有个老年亲戚道：“不可，不可！
律上说，开棺见尸者斩。况发掘宅兆，也该是个斩罪。目今我们已先犯着了，倘再掘起一个尼姑，到去顶两个斩罪不成？不如快去告官，拘昨日说的小尼来问，方才扯个两平。若被尼姑先告，到是老大短长。”
众人齐声道是。急忙引着陆氏就走，连锄头家伙到弃下了。从里边直至庵门口，并无一个尼姑。
那老者又道：“不好了！
这些尼姑，不是去叫地方，一定先去告状了，快走，快走！
”
吓得众人一个个心下慌张，巴不能分开了此处。教陆氏上了肩舆，飞也似乱跑，望新淦县前来禀官。进得城时，亲戚们就躲去了一半。
正是话分两头，却是陆氏带来人众内，有个雇工人，叫做毛地痞，只道棺中还有甚东西，闪在一边，让众人去后，揭开材盖，掀起衣服，高下一翻，更无别物。也是数合当然，不知怎地一扯，那裤子直褪下来，露出那件话儿。
毛地痞看了笑道：“原来不是尼姑，却是和尚。”依旧将材盖好，走出来四处张望。见没有人，就踅到一个房里，正是空照的净室。只拣细软取了几件，揣在怀里，离了非空庵。急急追到县前，正值知县相公在外拜客，陆氏和众人在那里奉养。
毛地痞上前道：“不要着忙。我放不下，又转去相看。虽不是大官人，却也不是尼姑，到是个和尚。”
众人都欢畅道：“如此还好！
只不知这和尚，是甚寺里，却被那尼姑谋去世？”
你道天下有恁般巧事！
正说间，阁下走出一个老衲人来，问道：“有甚和尚，谋去世在那个尼姑庵里？怎么一个样子容貌？”
众人道：“是城外非空庵东院，一个长长的黄瘦小和尚，像去世不多时哩。”
老衲人见说，便道：“如此说来，一定是我的徒弟了。”
众人问道：“你徒弟如何却去世在那里？”
老衲人性：“老僧是万法寺方丈觉圆，有个徒弟叫做去非，今年二十六岁，专一不学长俊，老僧管他不下。自今八月间出去，至今不见回来。他的父母又极护短，不说儿子不学好，反告小僧谋去世，今日在此候审。若得去世的果真是他，也出脱了老僧。”
毛地痞道：“老师父，你若肯请我，引你去看如何？”
老衲人性：“若得如此，可知好么！
”
正待走动，只见一个老儿，同着一个婆子，遇上来，把老衲人接连两个巴掌，骂道：“你这贼秃！
把我儿子谋去世在那里？”
老衲人性：“不要嚷，你儿子如今有着落了。”
那老儿道：“如今在那里？”
老衲人性：“你儿子与非空庵尼姑串好，不知若何去世了，埋在他后园。”
指着毛地痞道：“这位便是证见。”
扯着他便走。那老儿同婆子一齐跟来，直到非空庵。
那时庵傍人家尽皆晓得，若老若幼，俱来不雅观看。
毛地痞引着老衲人，直至里边。
只见一间房里，有人叫响。
毛地痞推门进去看时，却是一个将去世的老尼姑，睡在床上叫喊：“肚里饿了，如何不将饭来我吃？”
毛地痞也不管他，依旧把门拽上了，同老衲人到后园柏树下，扯开材盖。
那婆子同老儿擦磨老眼仔细认看，依罕有些相像，便放声大哭。
看的人都拥在做一堆。问起根由，毛地痞指手划脚，剖说那事。
老衲人见他认了，只要出脱自己，不管真假，一把扯道：“去，去，去，你儿子有了，快去禀官，拿尼姑去鞠问明白，再哭未迟。”
那老儿只得住了，把材盖好，离了非空庵，飞奔进城。
到县前时，恰好知县相公方回。
那拘老衲人的差人，不见了原被告，四处寻觅，奔了个满头汗。
赫门第人见毛地痞老衲人到了，都来问道：“可真是你徒弟么？”
老衲人性：“千真万真！
”
众人道：“既如此，并做一事，进去禀罢。”
差人带一干人齐到里边跪下。
到先是赫家人上去禀说家主不见缘由，并见蒯匠丝绦，及庵中小尼所说，开棺却是和尚尸体，前后事逐一细禀。然后老衲人上前禀说，是他徒弟，三月前蓦然出去，不想去世在尼姑庵里，被伊父母讦告：“今日已见明白，与小僧无干，望乞超豁。”
知县相公问那老儿道：“果是你的儿子么？不要错了。”
老儿禀道：“正是小人的儿子，怎么得错！
”
知县相公即差四个公差到庵中拿尼姑赴审。
差人领了言语，飞也似赶到庵里，只见看的人便拥进拥出，那见尼姑的影儿？直寻到一间房里，单单一个老尼在床，将快去世了。
内中有一个道：“或者躲在西院。”
急到西院门口，见门闭着，敲了一回，无人答应。
公差心中焦躁，俱从后园墙上爬将过去。见前后门户，尽皆落锁。一起打开搜着，并不见个人迹。差人各溜过几件细软东西，到拿地方同去回官。
知县相公在堂期待，差人禀道：“非空庵尼姑都逃躲石沉年夜海，拿地方在此回话。”
知县问地方道：“你可晓得尼姑躲在何处？”
地方道：“这个小人们那里晓得！
”
知县喝道：“尼姑在地方上偷养和尚，谋去世人命。这等不法勾当，都隐匿不报。如今事露，却又纵容躲过，假推不知。既如此，要地方何用？”
喝教拿下去打。
地方再三苦告，方才饶得。限在三日内，准要一干人犯。召保在外，听候获到鞠问。又发两张封皮，将庵门封锁不题。
且说空照、静真同着女童喷鼻香公来到极乐庵中。
那庵门牢牢闭着，敲了一大回，方才喷鼻香公开门出来。
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齐拥入，流水叫喷鼻香公把门闭上。
庵主了缘早已在门旁相迎，见他们一窝子都来，且是慌慌张张，料想有甚事件。请在佛堂中坐下，一壁教喷鼻香公去点茶，遂开言问其来意。
静真扯在半边，将上项事细说一遍，要借庵中躲避。
了缘听罢，老大吃惊，沉吟了一回，方道：“二位师兄有难来投，本当相留。但此事非同小可！
往远处逃遁，或可避祸。我这里墙卑室浅，线人又近。倘被人知觉，莫说师兄走不脱，只怕连我也涉在浑水内，如何躲得！
”
你道了缘因何不肯起来？他也是个广开方便门的善知识，正勾搭万法寺小和尚去非做了秃顶夫妻，藏在寺中三个多月。虽然也扮作尼姑，常恐露失事来，故此门户十分紧急。今日静真也为那桩事败露往返避，恐怕被人缉着，岂不连他的事也出丑，因这上不肯相留。空照师徒见了缘推托，面面相觑，没做理会。
到底静真有些贼智，晓得了缘平昔贪财，便去袖中摸出银子，拣上二三两，递与了缘道：“师兄之言，虽是有理。但事起仓卒，未曾算得个去路，迫切投奔何处？望师兄念向日情分，暂容躲避两三日。待势头稍缓，然后再往别处。这些少银两，送与师兄为盘缠之用。”
果真了缘见着银子，就忘了短长，乃道：“若只住两三日，便不妨碍，如何要师兄银子！
”
静真道：“在此搅扰，已是不当，岂可又费师兄。”
了缘假意谦让一回，把银收过，引入里边去藏躲。
且说小和尚去非，闻得喷鼻香公说是非空庵师徒五众，且又生得标致，忙走出来不雅观看。两下却好打个照面，各打了问讯。
静真仔细一看，却不认得，问了缘道：“此间师兄，上院何处？怎么未曾相会？”
了缘扯个谎道：“这是近日新出家的师弟，故此师兄还认不得。”
那小和尚见静真师徒姿色胜似了缘，心下好不欢畅，想道：“我好造化，那里提及！
天赐这几个妙人到此，少不得都刮上他，轮流儿取乐快活！
”
当下了缘备办些素斋接待。
静真、空照心中有事，耳热眼跳，坐立不宁，那里吃得下饮食？到了申牌时分，向了缘道：“不知庵中事体如何？欲要央你们喷鼻香公去打听个，方好计较长策。”
了缘即教喷鼻香公前去。
那喷鼻香公是个诚笃头，不知短长，一径奔到非空庵前，东张西望。
那时地方人等正领着知县钧旨，封锁庵门，也不管老尼去世活，反锁在内，两条封皮，交叉封好。方待转身，见那老头探头探脑，幌来幌去，情知是个细作，齐上前喝道：“官府正要拿你，来得恰好！
”
一个拿起索子，向颈上便套。吓得喷鼻香公身酥脚软，连声道：“他们借我庵中躲避，央来打听的，实在不干我事。”
众人道：“原晓得你是打听的。快说是那个庵里？”
喷鼻香公道：“是极乐庵里。”
众人得了实信，又叫几个帮手，押着喷鼻香公齐到极乐庵，将前后门把好，然后打门。
里边晓得喷鼻香公回了，了缘急急出来开门。
众人一拥而入，迎头就把了缘拿住，押进里面搜捉，未曾走了一个。
那小和尚着了忙，躲在床底下，也被搜出。
了缘向众人道：“他们不过借我庵中暂避，实在做的事体，与我分毫无干，宁愿送些酒钱与列位，怎地做个方便，饶了我庵里罢。”
众人道：“这使不得！
知县相公好不利害哩！
倘然问在何处拿的，教我们怎生回答？有干无干，我们总是不知，你自到县里去分辨。”
了缘道：“这也随意马虎。但我的徒弟乃新出家的，这个可以免得，望列位做个人情。”
众人贪着银子，却也肯了。
内中又有个道：“成不得！
既是与他没相关，何消这等着忙，直躲入床底下去？一定也有些跷蹊。我们休担这样干纪。”
众人齐声道是。都把索子扣了，连男带女，共是十人，彷佛端午的粽子，做一串儿牵出庵门，将门封锁好了，解入新淦县来。
一起上了缘埋怨静真连累，静真半字不敢回答。正是：
老龟蒸不烂，
移祸于空桑。
此时天色傍晚，知县已是退衙，地方人又带回家去宿歇。
了缘悄悄与小和尚说道：“嫡到堂上，你只认做新出家的徒弟，切莫要多讲。待我去分辨，料然无事。”
到越日，知县早衙，地方解进去禀道：“非空庵尼姑俱躲在极乐庵中，今已缉获，连极乐庵尼姑通拿在此。”
知县教跪在月台东首，即差人唤集老衲人、赫大卿家人、蒯三并小和尚父母来审。
那消少焉，俱已唤到。令跪在月台西首。
小和尚偷眼瞥见，惊异道：“怎么我师父也涉在他们讼中？连爹妈都在此，一发好怪！
”
心下虽然暗想，却不敢叫喊，又恐师父认出，到把头儿别转，伏在地上。
那老儿同婆子，也不管官府在上，指着尼姑，带哭带骂道：“没廉耻的狗淫妇！
如何把我儿子谋去世？好好还我活的便罢！
”
小和尚听得老儿与静真讨人，愈加怪异，想道：“我好端端活在此，那里提及，却与他们索命？”
静真、空照还认是赫大卿的父母，那敢则声。
知县见那老儿喧嚷，呵喝住了，唤空照、静真上前问道：“你既已出家，如何不守戒律，偷养和尚，却又将他谋去世？从实招来，免受刑罚。”
静真、空照自己罪犯已重，心慌胆怯，那五脏六腑犹如一团乱麻，没有个头绪。这时示知县不问赫大卿的事情，去问什么和尚之事，一发摸不着个头路。
静真那张嘴头目，平时极是能言快语，到这回恰如生漆护牢，鱼胶粘住，挣不出一个字儿。
知县连问四五次，刚刚挣出一句道：“小尼并未曾谋去世那个和尚。”
知县喝道：“见今谋去世了万法寺和尚去非，埋在后园，还敢抵赖！
快夹起来！
”
两边皂隶答应如雷，向前动手。
了缘示知县把尸体认做去非，深究着落，打着贰心头之事，老大惶恐，身子不摇自动，想道：“这是那里提及！
他们乃赫监生的尸体，却到不问，反牵扯我身上的事来，真也奇怪！
”
心中没想一头处，将眼偷看小和尚。小和尚已知父母错认了，也看着了缘，面面相觑。
且说静真、空照俱是娇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如何经得这般刑罚，夹棍刚刚套上，便晕迷了去，叫道：“爷爷不消用刑，容小尼从实招认。”
知县止住旁边，听他供招。
二尼异口齐声说道：“爷爷，后园埋的不是和尚，乃是赫监生的尸体。”
赫家人闻说原是家主尸体，同蒯三俱跪上去，听其情款。
知县道：“既是赫监生，如何却是秃顶？”
二尼乃将赫大卿到寺嬉戏，勾搭成奸，及设计剃发，扮作尼姑，病去世埋葬，前后之事，细细招出。
知县见所言与赫家昨日说话相合，已知是个真情，又问道：“赫监生事已实了，那和尚还藏在何处？一发招来！
”
二尼哭道：“这个实在不知，就打去世也不敢虚认。”
知县又唤女童、喷鼻香公逐一细问，其说相同，知得小和尚这事与他无干。又唤了缘、小和尚上去问道：“你藏匿静真同空照等在庵，一定与他是同谋的了，也夹起来！
”
了缘此时见静真等供招明白，小和尚之事，已不缠牵在内，肠子已宽了，从从容容的禀道：“爷爷不必加刑，容小尼细说。静真等昨到小尼庵中，假说被人扎诈，权住一两日，故此误留。其他奸情之事，委实分绝不知。”
又指着小和尚道：“这徒弟乃新出家的，与静真等一发从不相认。况此等无耻勾当，败坏空门体面，纵然未曾发觉。小尼若稍知声息，亦当出首，岂肯事露之后，还敢藏匿？望爷爷详情超豁。”
知县见他说得有理，笑道：“话到讲得好。只莫要心不应口。”
遂令跪过一边，喝叫皂隶，将空照、静真各责五十，东房女童各责三十，两个喷鼻香公各打二十，都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打罢，知县举笔定罪：
静真、空照设计恣淫，伤人性命，依律拟斩。东房二女童，减等，杖八十，官卖。两个喷鼻香公，知情不举，俱问杖罪。非空庵藏奸之薮，拆毁入官。了缘师徒虽不知情，但隐匿奸党，杖罪纳赎。西房女童，判令归俗。赫大卿自作之孽，已去世勿论。尸棺着令家属领归埋葬。
判毕，各个画供。
那老儿见尸体已不是他儿子，想起昨日这场呜咽，好生没趣，愈加忿恨，跪上去禀知县，依旧与老衲人要人。
老衲人又说徒弟偷窃寺中东西，藏匿在家，反来图赖。两下争执，连知县也委决不下。意为老衲人谋去世，却不见形迹，难以定罪；将为果躲在家，这老儿怎敢又与他讨人？
想了一回，乃道：“你儿子死活没个实据，怎好问得！
且押出去，细访个的确证见来回话。”
当下空照、静真、两个女童都下狱中。
了缘、小和尚并两个喷鼻香公，押出召保。
老衲人与那老儿夫妻，原差押着，访问去非着落。其馀人犯，俱开释宁家。
大凡衙门，有个东进西出的规矩。这时一干人俱从西边丹墀下走出去。
那了缘因哄过了知县，未曾出丑，与小和尚两下暗地欢畅。
小和尚还恐有人认得，把头直低向胸前，落活着人背后。也是合当败露。刚出西脚门，那老儿又揪住老衲人骂道：“老贼秃！
谋去世了我儿子，却又把别人的尸体来哄我么？”夹嘴连腮，只管乱打。
老衲人正打得连声叫屈，没处躲避，不想有十数个徒弟徒孙们，在那里看出官，见师父被打，齐赶向前推翻了那老儿，挥拳便打。
小和尚见父亲亏损，心中焦急，正忘了自己是个假尼姑，竟上前劝道：“列位师兄不要动手。”
众和尚举眼不雅观看，却便是去非，忙即放了那老儿，一把扯住小和尚叫道：“师父，好了！
去非在此！
”
押解差人还不知就里，乃道：“这是极乐庵里尼姑，押出去召保的，你们休错认了。”
众和尚道：“哦！
原来他假扮尼姑在极乐庵里快活，却害师父受累！
”
众人方才明白是个和尚，一齐都笑起来。
阁下只急得了缘叫苦连声，面皮青染。
老衲人分开众人，揪过来，持续四五个耳聒子，骂道：“天杀的奴狗材！
你便快活，害得我好苦！
且去见老爷来！
”拖着便走。
那老儿见了儿子已在，又做了假尼姑，料道到官一定责罚，向着老衲人连连叩头道：“老师父，是我无理得罪了！
宁愿下情陪礼。乞念师徒分上，饶了我孩儿，莫见官罢！
”
老衲人因受了他许多荼毒，那里肯听？扭着小和尚直至堂上。
差人押着了缘，也随进来。
知县瞥见问道：“那老衲工资何又结扭尼姑进来？”
老衲人性：“爷爷，这不是真尼姑，便是小院徒弟去非假扮的。”
知县闻言，也忍笑不住道：“如何有此异事？”
喝教小和尚从实供来。
去非自知遮盖不过，只得逐一招承。
知县录了口词，将僧尼各责四十，去非依律问徒，了缘官卖为奴，极乐庵亦行拆毁。老衲人并那老儿，无罪开释。又讨连具枷枷了，各搽半边黑脸，满城迎游示众。那老儿、婆子，因儿子做了这不法勾当，哑口无言，惟有满面鼻涕眼泪，扶着枷稍，跟出衙门。
那时引动了满城男女，扶老挈幼俱来不雅观看。有好事的，作个歌儿道：
可怜老衲人，不见了小和尚；原来女和尚，私藏了男和尚。分明雄和尚，错认了雌和尚。为个假和尚，带累了真和尚。断过去世和尚，又明白了活和尚。满堂只叫打和尚，满街争看迎和尚。只为贪那裤裆中硬崛崛一个莽和尚，弄坏了庵院里娇滴滴许多骚和尚。
且说赫家人同蒯三急奔到家，报知主母。
陆氏闻言，险些哭去世，连夜备办衣衾棺椁，禀明知县，开了庵门，亲自到庵，重新入殓，迎到祖茔，择日安葬。
那时庵中老尼，已是饿去世在床。地方报官盛殓，自不必说。
这陆氏因丈夫生前不肯学好，好色身亡，把孩子严加教诲。后来明经出仕，官为别驾之职。有诗为证：
野草闲花随意率性贪，
化为蜂蝶去世犹甘。
名庵并入游仙梦，
是色非空作笑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