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清晰的梦,一个真切的梦。

醒得太快,想回到梦中,已不可能。

月光脉脉,竹风轻动,

仿佛正在远去的梦的行踪,仿佛那并非是梦。

假如可以自立做梦做喜好的梦谁还愿意醒|周末读诗

现在是深夜,而我给你写信,

月光落在白纸上,落在不可能的地方。

不知你在哪里,我给你写信,

我将把这些字留给陌生人。

撰文 | 三书

01 何处按歌声,轻轻

《诉衷情》

韦庄

烛尽喷鼻香残帘半卷,梦初惊。

花欲谢,深夜,月胧明。

何处按歌声,轻轻,

舞衣尘暗生,负春情。

如果可以自主做梦,做喜好的梦,做梦的主宰,谁还乐意醒来?

纵然有人在旁善意提醒,说这只是个梦,说梦是假的,那么好吧,就让我们把梦做得更美一些更久一些。
庄周梦蝶,不也让韶光少焉停歇,不也美了几千年吗?何况庄子不也提醒过,所谓醒来,不过是醒在另一个梦中。

做过的梦,风骚云散,正如现实的每一天,我们在个中显现,如真似幻。
或许你瞥见的一朵云,便是某个梦见你的人做过的梦。
梦并不真实,但梦里的觉得却很真实,而觉得并不随梦的消逝而消逝。

唐末五代墨客韦庄的这首词,如果不用耐心细读,将会被轻易地概括为“写一个女子梦醒时分的情思(或表达她的孤寂之类)”。
应该永久记住,我们阅读诗歌,并非为了获知某人有若何的思想感情,而是为了去感想熏染情绪的状态,进而去感想熏染事物本身。
我们若还渴望享受诗歌这门艺术,那就更不能概括了事,而应让感想熏染的过程尽可能延长。
不论对词语和句子,感情和语气,意象和留白,我们都该满怀好奇,像打开潘多拉魔盒一样,打开一层又一层的惊喜。

为了充分感想熏染,我们不妨做一次演员,想象你便是诗中的那人。
想象你醒来时,瞥见烛尽喷鼻香残。
从这两个形象,你瞥见韶光的流逝。
但不仅如此,由于形象在艺术中并非为了认知,即非使意义易于理解,形象为的是制造出我们对事物的分外感想熏染。

当你恍然从梦中醒来,你创造自己刚才竟睡着了。
入睡之前,烛炬点燃,喷鼻香熏正浓。
那么醒后的烛尽喷鼻香残,就传达一种冰冷的现实感。
紧接着的“帘半卷”,这个形象耐人寻味。
古典诗歌常常以“卷帘”之意象暗示心情,例如李白的《怨情》开始就说“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卷起珠帘,明显便是在等人,而人不来,久候不来,于是深坐颦眉,但帘子还是没有放下,如此写出美人的心情。
李后主词不亦云:“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没有人来,以是帘也不用卷了。

那么“帘半卷”究竟是何心情呢?即卷即非,即非即卷,在等又不在等,不在等又想等。
这才这天常处境中,谁都会有的抵牾心情。
今人很少用门帘,没有门帘,可以想象一扇门。
一扇半开的门,比起全开或全闭也更故意思。
而在这首词里,醒后瞥见烛尽喷鼻香残,随即目光投向帘半卷,彷佛那是个出口,梦的背影若隐若现。

看到居室中这些事物,她的知觉回到现实,这才“梦初惊”。
方才的打量是将醒,第一句之后,才在惊中醒寤。
“花欲谢,深夜,月胧明”,彷佛仍残留着梦的踪影,但这塌陷而湿润的时候,她置身于冰冷的事物中。

“何处按歌声,轻轻”,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了歌声。
深夜梦回,听到渺茫的歌声,不是梦,却像来自梦中,像是唱给她听。
那歌声,仿佛候鸟留下的天空。

那歌声把她唱成一个幽灵。
但墨客不这样说,他说:“舞衣尘暗生”。
墨客供应了一个视感,以强化听者的感想熏染,并使我们永久记住。
因此这样说才是好诗。
舞衣象征过去的欢快光阴,“尘暗生”,如今一片静寂,落满灰尘。

末了的“负春情”,不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吗?酷爱《花间集》的汤显祖在写《牡丹亭》时,或许真的想到了这首词。

陈淳《花卉图》

02 深夜梦回,我连续老去

《归国谣》

冯延巳

何处笛?深夜梦回情脉脉,

竹风檐雨寒窗隔。

离人几岁无,

今头白,不眠特地重相忆。

深夜的笛声,是不是像某个人在哭泣?不要问那人是谁,那是你,也是我,是听见笛声的每个人。

吹笛人,借你的笛让我哭一下子吧,我早已不知该如何哭泣。

何处笛?何处按歌声?不知何处吹芦管?诗中的这些“何处”,皆不必了知,你听见了,它就落在你心上。
因不知而神秘,而更美,而给人安慰。

“深夜梦回情脉脉”,与韦庄的词一样,但道一句“梦初惊”,梦见了什么,只字未提,但谁听了都能懂。
不必絮叨梦中所历,更不必如某些盛行歌曲涕泪纷飞,仅淡淡几笔,脉脉情思,悄悄泪痕,哀婉矜贵,回味不尽。

从笛声的哭泣中醒来,隔着寒窗,听表面的竹风檐雨。
为什么今夜我梦见了你?

“离人几岁无”,如果这个梦带来他的,那是什么?当时空阻隔令人绝望,唯一能超度自己的便是梦。
梦中的相遇也是一种相遇,且能够任意打乱时空的秩序。
在诗中或故事中引入梦境,是叙事对空间限定的打破,并将韶光引入空间,从而也实现了对韶光的重构。

人是在等人的时候老去的。
几岁无,能不头白?末了一句“不眠特地重相忆”,尤其意味深长。
大概本来已经心如去世灰,等到末了已不等,以不等等之。
梦见之后,离人彷佛又活过来,彷佛就要回来了。
“不眠”者,不能眠,不欲眠,不忍眠,为的是“特地重相忆”。
“特地”是一个手势,她想抱紧这个梦,再次好好想想他。

在回顾中,在竹风檐雨声中,在寒冷中,她连续老去。
那支笛呢?没人知道它去了哪里。

陈淳《花卉图》

03 被梅花熏断的梦

《诉衷情》

李清照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

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

更挼残蕊,更捻余喷鼻香,更得些时

关于此词的写作韶光,论者多系之于南渡后逃难途中。
然不雅观其词气娴静蕴藉,只是些淡淡的哀愁,并无流落无告之凄楚,或许作于南渡前亦未可知。
提出这个疑点的用意在于,如果是南渡往后,那么梅在词中便寄托乡思;如果是南渡以前,可能另有隐情别具暗示。

由于“梦远不成归”一句,此词常被认定为写乡思。
夜来醉酒,就寝时卸妆时动作迟滞,梅萼的残枝仍插在发上。
本来沉醉又春天,该当睡得很沉,然而竟被梅花的喷鼻香气熏醒,而梦里正在归家的途中。

梦很难圆满,纵然好梦,也总被打断。
在这首词里,说是归梦被花喷鼻香唤醒,究竟是被什么唤醒,这是不可知的。
有时并无外力,梦到关键处却俄然醒,梦被中断。
被中断的遗憾,犹如话未说完,必将在梦醒后追忆填补。

下片即是对梦的追忆。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孤寂是孤寂,但墨客写的并非孤寂,而是梦的痕迹。
人、月、翠帘的情态,无不尚有梦在。
杜甫在《梦李白二首》中也有:“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这并非墨客的修辞,而是从一个真切的梦中溘然醒来时,人所共有的一种体验。

以下两个细微的动作和三个“更”,不都是在竭力留住依稀尚存的梦吗?“挼残蕊”,“捻余喷鼻香”,残蕊和余喷鼻香也来自梦,至少可藉以重返那个梦,甚而在想象中完成被中断的部分。
然而梦毕竟已醒,细细回味为的是“更得些时”。

如果不是写乡思,那么上面所说的隐情是什么,又是如何被暗示出来的?以词中的语气来揣度,隐情也可能是她和丈夫之间的感情疏离,这个视角也完备被文本支持。
且梅花可以寄乡思,也可以表相思,清照在《孤雁儿》中就写过:“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上片感情恹恹,或许夫妇分隔两地,或是她心绪烦闷而怀念乡居,故为归梦难成而憾恨。
若如此阐释,下片的挼残蕊、捻余喷鼻香,便有了为感情而苟延残喘的暗示。

陈淳《花卉图》

04 一封被梦催成的信

《无题》

李商隐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李商隐的诗歌声音本身就令人迷醉。
这首《无题》虽写梦醒,然而读来更是如梦难醒。

醒时月斜楼上,五更钟响。
凌晨的梦每每特殊清晰,如果梦见久别相思的人,那将无异于一场梦中的约会。

梦见他或者她,从翡翠被、芙蓉帐来看,应该是她。
抛开这个细节,性别身份则可换为你我他她。
只要谁曾艳遇爱情,谁便是刘郎。

与恨俱醒,仍醒在这张床上。
恨他“来是空言去绝踪”,这张床上还铺着同样的被子,还挂着同样的帐子。
玉轮和钟声莫非都来做证,见证他的无情,见证这个梦?

“梦为远别啼难唤”,梦里的人一样平常都是不明以是地涌现,飘然而至杳然而去。
梦中也每每没有韶光感,没有过去现在未来,只有当下。
这首诗却不同,在梦里由于远别而哭到难唤,此梦实在太真实。
梦醒之后,被强烈的思念敦促,墨都来不及研浓,伏枕疾书。

书成,顿而复苏。
再看“蜡照半笼翡翠被,麝熏微度绣芙蓉”,忽兮恍兮,个中有情。
不知是喜是悲,才要欣慰,已觉伤悲;才觉伤悲,又感欣慰。
李白的《长相思》曰:“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空余床。
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喷鼻香。
喷鼻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
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
”与义山此二句心有戚戚。

很多当代诗在写情人分开之后,也常常写到床。
别的旧物触动的伤感,皆不及床。
床不仅触动伤感,还放大空旷,并给被留下的人以怪异的觉得。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一万”作为虚数,夸年夜渲染相见的不可能。
蓬山已非舟车足力所能及,奈何还隔了蓬山一万重。
瞬间,这封被催成的信,倏然寂灭。

在前三首词中,梦醒的人没有在深夜写信。
在末了一首诗中,信是写了,但即是没写。
然而,诗,难道不是更好的信吗?所有的好诗不都是情书吗?写给那人,写给自己,写给天下,更写给无穷的远方、无数陌生的亲人。

作者 | 三书

编辑 | 徐悦东

校正 | 李世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