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怍尘凡曾逐臭
抚慰灵隐亦听喷鼻香
——慢读《灵隐寺》
灵隐寺
(唐)宋之问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廖。
楼不雅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喷鼻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kū)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
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
待入晒台路,看余度石桥。
一
李白是白酒,杜甫是黄酒。和醇厚老酒比较,他这种,便是醪糟蛋——实在已经是一味小吃,可以佐酒了,可也有酒味道,能喝能吃,解馋管饱,到得肚里暖烘烘的,价格不贵,且卖得很火……
对,说的便是你,宋之问师长西席。
唐人有豪杰气。是普遍意义上的总结,可总有例外。
宋之问在格律诗上具有首创之功,可与写古体诗的苏武、李陵比肩。但他犯了一个文人最不该犯的缺点。
一天,他忽然创造:外甥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写得出奇地好!
他难熬痛苦。找来外甥,让他出让署名权。
命运无常,就算没犯什么事,上苍白日的走在路上,也一把将人抓入缧绁——刘希夷不知道,压根儿没有妨碍谁,写首诗就倒了大霉。
他进一步动摇外甥:“孩子,你看我已是诗坛名家了,有这首诗会更厉害,你初出茅庐,有没有它有什么要紧!
”
真是乱讲,人家写首好诗,不恰好被文坛创造吗?
见外甥摇头,就退一步说:“弗成的话,我就摘用个中两句,你看怎么样?你可千万要守住这个秘密哦。”
刘希夷社会履历不敷,驳不过情面,点头答应了,可面上笑哈哈,心里……咳就那样。生平中大家险些都经历过那样的时候。
到底年轻,还有不甘,与人交谈时,竟把秘密透露出去。
这么一来,宋之问傻了。恼恨之余,雇个杀手,将外甥用土袋子活活压去世。
去世是什么?便是一个人他不能再用饭,也不能再谈笑,你不会再与他相见,从此往后,尘凡各类都与他无关了。可怜刘希夷去世时才满30岁,热爱诗歌,并且还没写够。
就为了这十四个字:“年年纪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宋之问画像
想想此人切实其实吓去世人——不要说做他朋友、他外甥,便是做他的舅舅,也难免不被这劳什子外甥打了闷棍。
于是,后世读到大家都以为“那便是我”的句子“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就惋惜:他何以笔下也能出有情有义的诗?
也是可能的吧?一是他那一刻纯纯粹粹只是墨客心肠、诗人情操而非弄臣凶暴,思乡之情人皆有之,是大观点上的爱与温顺;二是好从苦来,那时节他正晦气,嚣张收了,流放的艰辛玉成上品好句;三是诗歌凸出世俗天下之外,自成一个国,不是一个维度,不能以常理论它;其余,世上的统统都在抵牾的冲撞中前行,花朵有时也叫做灰烬,很多事不是用大略的好坏来划分的,人品和文品有时也会涌现分离,因人废文不可取。
后来,武则天举行了一场诗歌大赛。东方虬率先成诗,吟诵即毕,赐锦袍一件。
随后宋之问写好,尾句“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不雅观农扈春”,可谓将马屁拍得又准又响。
须臾,锦袍易主。
东方虬的尴尬可以想见,宋之问的喜悦自不必说。
这次诗赛,点燃了二心坎深处的虚荣,因诗而名、由文而贵的快感,在披上锦袍的霎光阴,如鲜花般绽放开来。从此他一波拦尽一波生地宴游,哪里都少不了宋大才子,锦绣文章上浮漂着的,全是歌功颂德的泡沫。勤奋而富天赋的他,用最富丽的辞藻,最虚夸的音调,贯穿起他有幸参与的每一次吃喝玩乐。
宋之问画像
神龙二年(707),他因检举好友有功升官发财,好友却在牢里被三提七问,开刀问斩。
这边厢鲜衣怒马,那边厢刑场人头。老百姓都骂他。问题是,他并不在乎——贪婪霸占了大脑所有的沟回。贪婪并不是哗变,而是一点点秘密成长,芽苞萌生时,就注定了肿瘤样繁殖及末了的溃烂。
宋之问并不孤独,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从古到今,小文人这个群体不绝如缕。中国知识分子向来有两种面孔:一是忧国忧民,二是忧名忧利,前者不必说,后者以自我为中央,以贪婪为半径,时时在画着自己的人生圆。主子一变人就变,自己一阔人就变,随时换嘴脸,从来不嫌烦。即便于利上不好意思不收敛,于名上,铁定是非常美意思劈手横夺的——他忍不住。
成为一个狼人是有代价的,在戕害他人之前,必定先杀去世人性,成为生理上的残障。如此说来,他也是可怜人。
中国历来的传统:于古人,小节能盖就盖,这个理解,但大节一旦有损,尤其是手上沾了血,性子就变了。
后人再善良,对故去的人、对古人那么不苛责,也无法给他加过厚的滤镜——脸面上太深的沟沟壑壑还是严重地破了他的相。
得让人知道原形。
宋之问画像
二实在再怎么春风得意,也会有马失落前蹄的时候,尤其在他生命的后半段,险些一步一个坑。景龙四年(710),这首《灵隐寺》是他被贬任越州(今浙江绍兴)长史、途经杭州时所作。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飞来峰具葱茏之美,灵隐在清幽之境。
首字各用了借指:鹫岭,即印度灵鹫山,指飞来峰。龙宫,相传龙王曾请佛祖讲经说法,指灵隐寺。
说山的高大、林的茂密,只为衬托灵隐的藏之幽深。
灵隐寂寞。
本应寂寞。佛家以寂静为本,外边花儿落了,山寺桃花却刚开。寂寞是寺的本分,也是其内美所在。
“楼不雅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
——首联缓缓开启,次联山峰忽起:楼阁面对着大海,海上日出开始了,门外便是钱塘江,潮水澎湃有声,正是不雅观潮的好时候。
原来前两句已场面不小,后两句尤其气势宏伟:苍青山麓,赭石寺院,一下子添上一点亮色——大红颜色跳脱,温暖,点燃画面。而钱塘潮在诗中的涌现,又青碧中拍出浪花的洁白。日出缓缓,呈上升状,潮水迅疾,展铺开势。一纵一横,颜色比拟光鲜,动感相互应和。水是钱塘江,也是东海,其浩浩汤汤,破纸而出,阳光千丝万缕悬挂在山峰上,像天国垂下一条金色挂毯,天地吉祥,人间辉煌。
这一联字字不可俭省,一字一芙蓉。以一小小山寺为磁铁,吸入大山、大水,彤霞飞溅,白浪滔天,声色均超出日常所见,是日然景不雅观的壮丽雄浑,以及美之极致,方不负人称“大自然”——好大!
好浑然天成!
衬托得人多么微小,多么自惭形秽。
作者的胸襟一览无余。难怪这两句一出,轰动诗坛,百姓争相传抄。
可以想见,哪怕就此处而言,地理意义上的景致也远不如诗意天下中同一景象更美,更纯净。它超越了物理空间,分开了既存的、线性流逝韶光,进入一个无始无终、虚实搭建的幻境,同时剥离了战役、运动、宗教、律法等的牵绊,具备惊人的容纳力。它值得你拥有。
或因宋之问到底有前科,名声欠佳,民间乃至将这两句附会成是骆宾王所作。当然也有详细缘故原由:前后句里有别扭字,意蕴也不算涵泳;其壮美不似宋的风格,倒很像骆的一向口吻;当时骆宾王被传躲在灵隐寺。
骆宾王何许人也?便是那个7岁咏鹅的神童,性情和宋之问恰好相反。曾一纸檄文天下动,反抗武则天。
灵隐寺
“桂子月中落,天喷鼻香云外飘。”
——这两句回到了灵秀的细节描写:中秋时节,寺中桂花从玉轮里飘落下来,佛喷鼻香袅袅,似飘向天外的云雾。
传说,在灵隐和天竺寺,每到秋爽时候,常有似豆的颗粒从天而降,传闻那是自月宫落下的。桂子的奇喷鼻香,与礼佛而生的异喷鼻香,一个飘落,一个上升,两两交会,瑶池与俗世碰撞,妙不可言。
在杭州,至今两三百年树龄的老桂树就有很多,动不动就几十棵连成片,将同林的栗子树都熏喷鼻香,也不是吹的。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我时而攀住藤萝,爬上高塔望远,时而剖开树木,(挖掉内芯,拿这临时制作的瓢)到远处取泉水。
乐句悦耳,音韵美好,一对一对的涌现,五言排律,加上“窈窕”辙、“二箫”韵,念起来似曾相识,意境上也略同,叫人疑惑:后世曹雪芹的灵感是否从此而来?芦雪庵即景联句,你争我抢,谈笑间,才女们把“二箫”的韵险些都用完了。
如果心天真念,这一组组的好句子不用品意境,只在桌边敲敲平仄,也能让人格外愉快呢。
“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
——我自幼就喜好远方的奇异之景,今日有机会面对这景致,恰好洗涤尘世的烦恼。
“待入晒台路,看余度石桥。”
——等到走入晒台山的路,看我踏过个中的石桥吧。
由灵隐所见,到归隐之思,过渡自然。浙江晒台县有座晒台山,佛教圣地,石桥传说为神之寓所。
宋之问此时处于人生低谷期,难免产生幻灭感,看空山如洗,花木欲燃,而古寺安详,遂起归隐心。
凡事靠夺怎么能真正得到呢?那两句人命诗现在还不是好好地在原作者名下?不要说区区两句诗,便是千万间广厦,用受贿夺来,百年临了,还不是钥匙拿在不相关的人手里?看破舍得,就睡得安稳觉了。
灵隐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