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杜甫研究学刊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杜甫研究学刊》2024年第1期,总第159期。
张仲裁,西南民族大学中国措辞文学学院副教授
周振甫曾经提出“立体的懂”这一文本阐释策略,其要有三:“一方面是词的详细阐明;一方面是一个词作为术语时,理解术语的理论意义;一方面是要读懂文章的用意。”这一说法可堪借鉴。在解读杜诗的时候,我们可以环绕详细文本,以问题意识为导向,从最根本的文献订正做起,包括作品的编年系地,文体系统诸要素的解读,语词的训诂考释,历史事宜、地理空间、职官、科第、名物的考证,诗意的解读和诗艺的品鉴等等,如此全方位出击,令文本八面受敌。
在杜集中,《江村落》不算上佳,王兆鹏等“唐诗百首名篇”共录杜甫17首诗,《江村落》并不在个中。单从字面看也不难,甚至被仇注引申涵光语讥其为“《千家诗》声口”,似无须另生别解。实在不然。遵照立体化的策略,细究此诗,就能自不疑处质疑,末了达到深度阐释之目的。
一
祖本《宋本杜工部集》之《江村落》原文如下:
清江一曲抱村落流,长夏江村落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附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一作成)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须唯药物,(一云但有故人供禄米。供,樊作分。)微躯此外更何(一作无)求?
此祖本共见三处异文。其余,郭知达《新刊校定集注杜诗》于第三句“来”字下校曰:“一作归。”蔡梦弼《草堂诗笺》于第七句校云:“一作‘但有故人供药物’。”这是今存紧张杜诗版本《江村落》一诗的全部异文。
祖本第七句原校语“一云”,并未明言所据;“樊作分”,是说樊晃《杜工部小集》第七句作“但有故人分禄米”。王洙校定杜诗所用九种杜集,皆所谓“秘府旧藏”以及“通人家所有”。王琪《后记》复云:“义有兼通者亦存而不敢削”,“而又吴江邑宰河东裴君煜取以覆视,乃益精密”。可知二王编校谨严,各本互参,异文轻易不削,自许“精密”应属可信。取他本与祖本比拟,第三、五、八句异文一样平常都不取,故无异议。关于第七句,各本也多从祖本正文。然而有两种流传极广、影响极大的版本,均取“但有故人供禄米”,使得这一问题繁芜起来。
一是仇氏《杜诗详注》,针对《江村落》第七句夹注云:“(供)樊作分”“(禄米)此从《精髓》,一作多病所须惟药物。”又注曰:“……局字、物字,叠用入声,当从《精髓》为是。”
一是当代有名度最高的杜诗选本——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云:
此句各本多作“多病所须惟药物”,此从《文苑精髓》。仇注云:……。朱瀚亦云:“通首神脉,全在第七句,犹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与‘厚禄故人书断绝’参看。若作‘多病所须惟药物’,意味顿减,声势亦欠稳顺。”按杜好改诗,“但有”句,可能是末了定稿,故传本不一。
这里有三个问题:一、仇注、萧注均称据《文苑精髓》校改,而《文苑精髓》此诗第七句的详细情形是若何的?二、仇注校改另一依据是“局字、物字,叠用入声”,此意云何?三、萧注谓“杜好改诗”,并推测“但有”句是末了定稿。那么杜诗早期流传的情形是若何的?如何才能认定哪一句是末了定稿呢?以下分而述之。
今按《文苑精髓》卷三一八《江村落》:“但有故人供绿水集作多病所须唯药物。”是即上引两家所本。“集作”如斯,是南宋彭叔夏所作订正记,彭氏因此宋本校宋本。《文苑精髓》编成于太宗雍熙三年(986)十仲春,的确比二王本编定要早,但一则其为官修总集,出于众手,“字画鱼鲁,篇次稠浊,比他书尤甚”,虽几经校订,仍舛误多有,“禄米”误作“绿水”即是一证。二则其书宋刻今仅存残卷,绝大部分为明刊本,今之所见其《江村落》本文,即是明刊。故就《江村落》一诗而言,《文苑精髓》不可作为校改依据。
正因如此,仇氏特殊补充说:原来的第五句末字为“局”,若第七句末字为“物”,则“叠用入声”,以是第七句必是《文苑精髓》之“但有故人供禄米”。在苛守格律者看来,律诗不但讲平仄,且论四声,尤其是一三五七句脚,讲求四声递用,犯此即是“上尾”之病。以杜律为例,五律《房兵曹胡马》之一三五七句脚,依次为“名”(平)、“峻”(去)、“阔”(入)、“此”(上);又如七律《蜀相》,依次为“寻”(平)、“色”(入)、“计”(去)、“去世”(上),这两首诗的出句句脚,的确“平上去入”俱全。而《江村落》一诗,如依祖本,出句句脚依次是“流”(平)、“燕”(去)、“局”(入)、“物”(入),“局”“物”二字,入声连用且五七句相邻,这就犯了“上尾”。故仇氏校改之后,第七句句脚就由入(“物”)变上(“米”),从声律来讲就非常完美了。
不过正如王力所说,“上尾”的避忌该当不能算为一种诗律,“在科场中并不认为不合式,一样平常人也不把稳”,“到了宋代,四声递用的形式大约已经不为一样平常人所知”。启功讲诗文声律,也只论平仄,不论四声,由于“律诗中讲四声的,唐代本来就不多,后世更少有人沿用”。以是,以“局”“物”入声叠用而选择“但有”一句,并不能一锤定音。
就杜甫本人的七律而言,朱彝尊《寄查德尹编修书》引李天生云:“(杜诗)一三五七句用仄字上去入三声,少陵必隔别用之,莫有叠出者,他人不尔也。”并说自己与朋侪“共宿京师逆旅,挑灯拥被,互诵少陵七律,中惟八首与天生所言不符”。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据邝健行对杜甫全部七律细考,出句句脚仄声叠用者共有17首,而不是4首或8首。即便如江弱水所说的打消2首,也还有15首。浦起龙以永泰元年(765)夏杜甫去蜀为界,将其七律创作分为前后两期——卷四之一74首、卷四之二77首。据邝文所考,前74首中,仄声叠用者13首,占比18%;后77首中,仄声叠用者仅有2首,占比3%。若以杜甫所自诩“晚节渐于诗律细”之大历二年(767)为界,则此后仅有《又作此奉卫王》1首犯了所谓上尾。与此相对,正好是初到成都的两年里,《卜居》《江村落》《客至》《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进艇》这5首诗,接连涌现了仄声叠用的情形。这解释,对杜甫而言,出句句脚的“四声递用”之法,非必凛遵的诗律,而正如启功所言,这种讲究“属于艺术加工的范畴”;杜甫后期七律仄声叠用者鲜,也正是“晚节渐于诗律细”的最佳注脚。
萧师长西席《杜甫诗选注》强调“杜好改诗”,并推断“但有”句是定稿。杜甫的确好改诗,但不能据此从逻辑上就坐实这一推断。严格说来,这一推断遵照的是理校思路,而理校者,“最高妙者此法,最危险者亦此法”,彼之认为有理者,换个角度就难说。为什么断定“但有”句而非“多病”句为末了定稿?根据萧注高下文,其所引朱瀚“声势亦欠稳顺”才是判断的真正依据。“声势”者,说的还是声律,这就又回到前述四声递用的问题上去了,但是断定“但有”为定稿,就没了依据。
这里还牵扯一个问题,即杜诗在早期尤其是墨客生前流传的情形。大历三年(768),杜甫有《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念我能书数字至,将诗不必万人传。”换个角度可见杜诗在当时广为流传的环境。大历四年(769),杜甫在衡阳遇郭受,郭受有《杜员外兄垂示诗因作此寄上》:“新诗海内流传遍,旧德朝中属望劳。……春兴不知凡几首,衡阳纸价顿能高。”也是个佐证。杜甫自金牛道入蜀,暂栖剑南数载,复作潇湘之游,虽云“乡关胡骑远,宇宙蜀城偏”(《得广州张判官叔卿书使还以诗代意》),但蜀地沿线交通十分发达,尤其是在安史之乱爆发往后,以玄宗入蜀为标志,涌现了大规模的入蜀潮流,职员往来极其频繁,其空间移动轨迹一样平常自蜀道南下至成都,去蜀时则沿江出峡。虽然墨客自矜“将诗不必万人传”,而“新诗海内流传遍”的盛况与文人大规模流动的时期背景正相吻合。流传开去往后,杜甫又一改再改,于是产生异文也在情理之中。
今考杜集之编纂,《旧唐书·杜甫传》所载杜集六十卷,是今知最早杜诗正集,墨客去世即流传,因流落流寓之故,仅传播于江汉一带。陈尚君师长西席认为,此六十卷本杜集应经由本人整理。而樊晃所编《小集》六卷,成于杜甫去世后二三年间,樊晃并未见到六十卷之正集,那么他所据必是杜甫生前更早的“新诗海内流传遍”之某一版本。前引《宋本杜工部集》校语既然说樊晃《小集》第七句作“但有故人分禄米”,则这句当然就不会是杜甫亲自整理之末了定本;换言之,“多病所须惟药物”才是第七句末了的定稿。
去古已远,文献不敷,因此只能在“构造真实”的意义上来磋商改写的情形,从而得出如上结论。不过,还有一条材料,也有助于证明“多病”句为末了定稿。施鸿保《读杜诗说》批评仇注云:“‘故人供禄米’本公句,虽加但有二字,别是一意,似太取现成,公诗不如是率也。且公诗亦有叠用入声在句末者,似元句为是。”按,杜甫初至成都得高适接济,其《酬高使君相赠》诗云:“故人分禄米,邻舍与园蔬。”这便是施说所谓的“似太取现成”。现在让我们来设想一下杜甫当时改诗的环境,并作个决议确定:一是不避语词重复,把“多病”句改为“但有故人供禄米”,以追求句脚的四声递用之效;一是甘心叠用入声,声律上达不到空想完美之境,也不能在字面上太取现成。他会是哪一种环境?
仔细权衡一下,想想“故人供禄米”实在不过是一句平凡的应酬话,且其《狂夫》一诗“厚禄故人书断绝”之句,意思虽是反着来,而字面已近复出,倘若《江村落》一诗又用,这可真是数月之中“三存问焉”,于人情光滑油滑而言,料不至于此。再琢磨他在此间所发“语不惊人去世不休”的誓言,就可以否定“但有”句这种复制粘贴式表达的可能性。
二
以“清江”为施州清江县之说,宋人已斥其非。黄鹤据本诗第二句,编在上元元年,诸家均无异议。据《读杜心解》卷四之一,杜甫入蜀之前共有七律24首,个中以至德二载(757)十仲春往后的半年韶光较为集中,共有12首之多,此时在朝中为左拾遗。考虑到七律的应制渊源,从文本天生的空间角度看这个征象彷佛比较随意马虎阐明。但是还可以就七律本身的创作特点进行穷究。叶嘉莹说:“那便是杜甫所作七律较多的期间,都是在他生活上较为安定的期间。而在离乱奔亡中则很少写七言律诗。……我以为这是颇可把稳的一件事,这解释了七律一体在各种诗体中,是更富于艺术性的一种诗体,而写作七言律诗,也须要更多的艺术上的余裕。”根据《读杜心解》排列其时空分布:天宝十四、十五载,安史乱起;乾元二年(759),旅途碌碌,这三年不得安生,都没有七律;大历三年(768)出峡至病卒的近三年韶光里,孤舟流落残焰幢幢,也仅有13首。与此相对,初入成都期间25首,夔州期间59首。可知叶说之确。
乾元二年纪杪,杜甫携家至成都。明年春,卜居浣花,结庐枕江,作一回暂止的飞乌,七律《卜居》《堂成》《蜀相》《有客》《狂夫》《江村落》诸七律皆作于此际。试与在谏省时的七律比较,两者之间面孔有较大的不同。与杜甫在政治和地理空间的双重边缘化的生存状态相应,其七律题材和风格上可以看出一个较为明显的转向,从以家国天下为主的境界大幅度地转向自我存在与日常生活,由密丽典雅渐变为脱略疏放。这是在解读《江村落》时所应有之“论世知人”和“设身处地”。
(一)清江一曲抱村落流,长夏江村落事事幽
“清江”者,成都之浣花溪。“曲”者,浣花溪九曲回肠之状也。杜甫初到成都的几首七律,所涉及的详细地点以浣花溪为主,这和在谏省时多绘“曲江”的环境适成呼应。杜甫下此“曲”字之时,是否遐想到曲江,不得而知,姑且算是一个很故意味的巧合。“抱”字不独状写地形,其措词之温润,当别有深意存焉。“一‘曲’、一‘抱’,犹如慈母将自己的孩子紧抱怀中,使浣花溪的形态生动化,让墨客充满安全感”。此说幽微风雅。流落陇右数月,近乎饿去世,恓惶入蜀,惊魂甫安,俏丽的西川便是大地母亲,给远来的游子以温顺之拥抱,抚慰他怠倦的身心。这是一次意义伟大的相逢,不论是对付杜甫,还是对付成都,都是如此。“曲”者、“抱”者,可见出人与地的关系是何等的和蔼与温馨。韵脚“流”字,更传达出一种写意清闲的觉得。
“长夏”一词,赵次公注:“言自四月至六月也。”而纪昀《阅微草堂条记》曰:“长夏溽暑:‘长夏’字出黄帝《素问》,谓六月也。王太仆注:‘读上声。’杜工部‘长夏江村落事事幽’句,皆读平声,盖注家偶未考也。”此说甚新。但是检索杜诗,“长夏”一词屡现,五排《陪章留后惠义寺饯嘉州崔都督赴州》云:“永愿坐长夏,将衰栖大乘。”此联“长”字必读平声。纪说不可从。“事事幽”者,总括中间两联也。
(二)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附近水中鸥
“自去自来”,写燕之比翼齐飞、飘然快拂,潜藏着对付逍遥清闲的渴望;“相亲附近”,状鸥之载沉载浮于浣花溪上,“亲”“近”二字隐约包含着对亲情抚慰的期待和呼唤。“自去”和“自来”之间,相反而相成,表现出一股潜在的张力。“相亲”和“附近”,是一种亲密的状态,而又有若即复若离的觉得。这句既是语序的倒装,也利用了拟人的手段,但彷佛也说不上维妙维肖、气韵生动,不算什么惊人佳句。
而诗是须要吟诵的。如果细味其音韵,情形就有所不同。“自”字、“相”字,叠出呼应,回旋流荡。两“自”下抑,两“相”上扬,出声吟诵乃知其缠绵悦耳之妙。而其妙处尚不止于此。“自”字读音之尖细逼仄,与寂寥无人之义恰好内在相应,“相”字音韵之宽泛粘连,也能体味出彼此亲近之意。从这个角度,便能很好理解顾宸之说:“燕本近人者,自去自来,偏若无情。鸥本远人者,相亲附近,偏若有情。是公诗刻画处。”不管杜甫是否故意利用了鸥鹭忘机的典故,顾氏眼力独到,作此创造性阐释,颇能新人线人。
至于语序的颠倒,是基于句子节奏的考虑所致的诗歌形式成分,分属于散文句法和诗歌句法,不算什么分外的技巧。不过也要看到,此一颠倒改变的不是词语本身,而是节奏和词语组合的顺序和办法,这对诗意的天生大有干系。“堂上燕自去自来”是理性的表达,讲的是情景感知的结果,“自去自来堂上燕”则是感性的表达,所写正是情景感知的详细过程,触目即见众鸟翻飞行集之状,后乃徐知其为燕、为鸥,语势由顺而逆,表达由平而曲,诗意由贫而富,平凡语一变而为诗家语。在这里,形式本身就天生了新的意义。
(三)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这两句平铺直叙,写生活日常之细节,靠近口语化表达,字面和句法都平淡无奇。而就这噜苏和平淡,置之于唐代七律发展的进程中看,盛唐诸公使七律走出宫廷应制,“题材也扩大到送别、访客、述怀、杂感、隐逸、登临等私人感情的表现范围”,而像这样生活细节的饾饤阐述与白描化的表达,如此散缓的散文句法,即以杜甫本人的七律而论,此前也是鲜见的。这可以视为墨客的求新求变,它的好和不好,都在于此。许印芳认为它坏了杜甫的名头,斥之为“零散近俗。杜诗之极劣者”。平心论之,若是过誉颔联,则鄙视了杜甫,要说颈联写得好,则高看了此诗。但是有情由认为,这是杜甫故意为之,单从句法的角度称之为七律的“以文为诗”,也似无不可。
不过,句法的平淡无奇,并不虞味着颈联就一无可说,这里还有一个“文本加密”的问题,“当作者援引或点化古人义理、辞藻、文法时,其文本相当于被历史传统所加密”。因此,把颈联置于中国文学书写和阐释的大传统中核阅,“棋局”和“钓钩”意象的隐喻意义就比较随意马虎破译,读者可以穿幽入仄抵达作者的意图空间。王鼎钧在其《关山夺路》一书中记载了这样一种阐明:“画棋局,表示老一辈将世事看淡看破,作钓钩,表示年轻人的心态恰好相反。”这种阐明,突显了杜甫在写日常生活的过程中对凡俗题材的超越,对付作者意图的探究较为谨慎,既不认为这两句就真是大口语,也不刻意求深牵强比附,阐释分寸的拿捏恰到好处。但是稍作文献爬梳,即知此说也其来有自,比如仇注所云“妻子二句,见老少各得”,而其源头可以一贯追溯到北宋惠洪那里。张伯伟《抒怀诗诠释的多元性问题——以杜甫〈江村落〉的历代诠释为例》一文于此论列颇详。这种解读虽然可以视为文本意义在读者真个天生,但实在它也是有个阐释传统在影响着,循此传统的路径,就可以披文入情,和作者的意图郢质相逢。
(四)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本诗第七句,诸家多不出注。唯赵次公注引《论衡》:“道家以服食药物,轻身益气。”《杜诗镜铨》则云:“蜀中多出药材。”强调“蜀中”这个地点,此较之赵注,多一层地理的意义,这解释杨伦作注时,视角有个明显的变革,他把稳到地理空间的转换对诗歌创作的影响。在强调“知人论世”的阐释传统中,这种“设身处地”的地域意识是非常难得的。
单看字面,尾联真是诗笔不幸,跌落到叹老嗟病的窠臼里去了,结末流露出来的憾恨之意,与上文所写景物、人事之幽甚不相谐,即陈贻焮师长西席所云“写景说理每每断为二橛”的环境。同时所作的《狂夫》一诗,也有此病,这是没办法为之回护的,须要阐明的是为什么会如此。卜居花溪,草堂筑成,市价长夏,地当天府,故有事事皆幽之愉悦感。不过韶光轻微拉长一点,看看这将近一年韶光都经历了些什么:去年七月弃官,流寓秦州,岂会预知路越走越窄?到得同谷,而又进退维谷。末了幸得入蜀,逃出生天。地理空间虽然已经转换,刚刚过去的逃难经历必定不似云烟,此种拣尽寒枝的“憾恨”刻在影象深处,一欠妥心就会生发流露。以是,诗中所述之“幽”,自是此时之幽,而结末的憾恨,乃是陇右流落之影象耳。墨客正在经历人生与诗艺之大迁移转变,此其痕迹斑斑可见。读者以意逆志,必会感同身受:好一段悲欣交集的日子。
关于“微躯”。“微躯”者,自身也。以此收束全诗,表达对付自身存在的关注,与家国天下伟大主题无与焉。今考全部杜诗,“微躯”一词凡5现,除了《偪仄行》“实不是爱微躯”以否定之句式涌现外,别的均在入蜀往后诗中涌现,且都是肯定意味的表述。意义附近的“此身”“老身”“客身”“病身”“吾身”凡25现,个中21次在入蜀往后,在谏省时有《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近侍即今难浪迹,此身那得更无家?”朱鹤龄注云:“时已有辞官之志。”《曲江二首》其一亦云:“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愤慨伤怀之下,自然由外而内思及自身。由此可以窥知,在经历世事沧桑之后,杜诗开始呈现出一个大转向,即由家国天下逐渐转向日常生活和自我之心灵天下,而这在入蜀前一年多就已露端倪。
通不雅观全诗,“事事幽”三字,是题旨也是总括,“梁燕属村落,水鸥属江,棋局属村落,钓钩属江”。首句入韵,合于下平声“尤”韵,“幽”字是韵脚也是诗眼。周济《宋四家词选》之“目录叙论”云:“东真韵宽平,支先韵细腻,鱼歌韵缠绵,萧尤韵感慨,各具声响,莫草草乱用。”此论词体之声情,可以近似地类比律诗。但细究起来,“萧尤韵感慨”之说,尚觉粗疏,须就详细的文本进行稽核。今考杜甫七律,《江村落》之前,《题张氏隐居》《卜居》二诗均用尤韵,仔细品味此三诗声情,均见深细幽微之致,这和韵脚读音的那种平湖受风微波荡漾的感想熏染是非常同等的。
因此,第八句的标点虽是细节,但也不能忽略,各本或标句号,或标问号。相较而言,问号的意义天生更为丰富,言有尽而意无穷,诗意一点点荡漾开去,然后我们就创造,此诗不但写了江村落长夏景物人事之幽,而且末了竟然还细细地品出了墨客内心深处淡淡的感伤,山穷水尽,风尘入蜀,回忆前事,伤如之何?《寒峡》诗仇注云:“此自解语,实自伤语。”此注移之于《江村落》尾联,也是得当的。花溪美景入眼底,一缕感伤在心头。这一层诗意的得到,和韵部的选择大有关系。至于认为此诗有着“深重的感叹”寄寓在字里行间,不但字面上看不出来,即便从声情方面细细琢磨,也是无法得出的。
三
关于《江村落》诗的历代评论,有一点须要特殊指出,那便是明清期间的批评家,都不谋而合地指出《江村落》一诗具有宋诗面孔:
(杜)七言律,如“清江一曲”、“一片花飞”、“朝回日日”等篇,亦宛似宋人口语。予尝与方翁恬论诗,予曰:“元和诸公,始开宋人门户。”翁恬曰:“杜子美已开宋人之门户矣。”此语实不为谬。
语语清真有味,不得以其开宋派而少之。
杜少陵之“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噜苏极矣,得不谓之宋诗乎?
工部颓唐之作,已逗放翁一派。
诗亦洒脱清真,遂开宋派。
诸家对付宋诗的态度,似并不一致,不过这里的关键是,究竟什么才是宋诗的面孔?如果拿“以笔墨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来衡量,大约没有一条是符合的。唐诗和宋诗“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因此单从韶光维度谈论是欠妥的,更该当从“体格性分”角度入手。梳理一下清代几种紧张注本关于杜诗“开宋”的评论,《江村落》之前诗,上引之外还可见如下两条:一是《读杜心解》注《腊日》云:“杜七律多有开宋调者,此亦是。”二是《杜诗镜铨》注《曲江二首》其二引邵云:“已逗宋派。”另有冯舒评《曲江二首》其一云:“落句开宋。”
这几条关于杜诗“开宋”之说,有一共同之处,那便是最早涌如今对杜甫谏省期间诗歌的评点中,而从文体看,诸家又无一例外都是从其七律窥见了“宋诗面孔”。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由于七律是一种新兴的文体,历时尚不久长,面孔纯挚,以是稍一变脸,就会被创造?我们可以据此把谈论的范围限定在七律一体,那么就可以追问,唐人七律的基本面孔是什么?莫砺锋认为,杜甫之前的今体诗,“高华超妙,雍容闲雅”。钱志熙认为,出于应制的直接关系,“唐人七律以高华壮丽为基本风格”,盛唐诸公“将七律从应制体中解放出来,用来表现个人化的抒怀内容。但由于诸家所作很少,至少就现在来看,题材仍是狭窄的,紧张是写别离”。那么,《江村落》有哪些方面背离了唐代七律的主导风格?从本文第二部分的论析,大致可以归纳如下:其一、日常化的书写;其二、散文化的句式;其三、理性精神的繁殖。但是这种创新型写法,中晚唐期间除个别墨客外并未很好继续,到宋代才进一步发展,因此就成了宋诗的特色。
就第一点而言,吉川幸次郎在其《宋诗概说》中早发先声,莫砺锋也说:“用今体诗来写日常生活琐事,更是为宋人开辟了无比广阔的诗境。”钱志熙更详细举《江村落》为例:“杜甫七律相对付初盛唐诸家的另一主要发展,是阐述性的增强与白描艺术的发展……生活情节的阐述,也是杜诗的一大特长……‘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江村落》),都是很详细的生活情节,从前墨客不拿来入诗,杜甫写出来却有别样情致。”关于第二点,一样平常认为是“以文为诗”的详细表现之一,葛晓音评《江村落》曰:“彷佛是把口语稍加剪裁,就成了七律。……首尾两联的语意连接紧密自然,类似散文式的阐述口气。”
如何理解本诗所表示出来的理性精神?启功论诗云:“唐以前的诗是长出来的;唐人诗是嚷出来的;宋人诗是想出来的;宋往后诗是仿出来的。”结合《江村落》一诗,这个“想”字可作如下阐明:一是写作过程中的思虑安排。此诗开篇总起,中间一言景物,一言人事,梁燕、棋局写村落,水鸥、钓钩写江,整体上是理性的而非感性的,是逻辑的而非直觉的,以至于顾宸批评说“江村落互对,甚板滞,总是人幽物亦幽,描写大意耳”,这种板滞的互对,就是非常明显的“思虑安排”之痕迹。一是整体趋于平淡的风格。不雅观同时所作,《堂成》一诗“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意象之密丽,《狂夫》一诗“风含翠篠娟娟净,雨浥红蕖冉冉喷鼻香”设色之鲜艳,比拟之下,《江村落》平淡而简古的面貌非常光鲜。一是激情消退而理智增长。从前一部分所引顾宸和王鼎钧的评论,可以看出墨客在平实的写景状物过程中,声色渐隐,理趣初萌,于其间融化了对付人生世事的深刻体验和哲理化思考。这和宋诗“不雅观察天下时总显出智心思考的痕迹,物质天下的神秘感和意象措辞的浑融感,都在宋诗中消逝了,统统都是清晰、沉着而理智的”,也是非常吻合的。
诸家对付《江村落》“开宋”的评论,只能算是后世文学史的追认,假如站在杜甫的角度,此诗虽为近体,但他哪里会想到什么“开宋”?还不如说是在老诚笃实“学陶”。吴小如说,杜甫有些诗“虽然写的是格律诗,可是跟陶渊明颇有相通附近之处”,他还特为指出,《江村落》这首诗“特殊像陶渊明”。在此根本上,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明确:《江村落》一诗,从题材、诗旨、章法各方面受陶诗名篇《和郭主簿二首》(其一)影响实深。这一判断虽然难以逻辑实证,但是却可以潜下心去深切感想熏染得到。这种如逢故人的感悟和体认,借用刘再复的术语,可以美其名曰“心灵悟证”。
陶渊明《和郭主簿》(其一)写夏日乡居生活各类乐事。先以“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发轫,继写读书弹琴、谷蔬丰足、自酿自斟、家人明日亲诸乐,末用“此事真复乐”一句绾结,复以望云怀古轻轻收束。措辞通篇白描,情绪醇厚绵长,而“乐”字则是个自然无痕的诗眼。《江村落》的题材与《和郭主簿》非常附近,也写长夏江村落之各类幽事,“幽”字是个诗眼;然后分写燕、鸥、老妻、稚子诸种景物人事之幽,末以叹老嗟病作结,此种章法,极似倒裁陶诗,尤其是首联,若不经意而能皋牢全篇,足见墨客功夫。二诗的差别则在于:杜诗篇首即云“长夏江村落事事幽”,自然成长痕迹也;陶诗篇末道出“此事真复乐”,思虑安排之印记也。
当然,用七律表现此种题材与风格,是一件前无古人的事,一番思虑安排之后,江村落丽景,事事皆幽,梁燕、水鸥,老妻,稚子,各有各的快乐,各有各的天真,但墨客自己却和这些都隔了一层。当“微躯”一词涌如今结尾时,这是墨客在自我指称,它有一种非常明确而强烈的自我意识,把自己和景物的间隔推开了一层,墨客仿佛在默默地说:“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以是到底是愁肠挂住,一声嗟叹。以看重直觉和感性的传统批评眼力进行不雅观照,我们就创造,杜甫在这首诗里并不是被直觉和感性所支配,既然微躯所求仅为药物,则长夏诸幽无与焉。虽置身于江村落丽景之中,而心在燕鸥妻子之外,他因此一位局外人的身份,来不雅观察和思虑此“事事幽”之江村落长夏。后世读者或不理解这种开拓诗天下的努力,看不惯这种平平淡淡的新面孔,故批评的声音就不少。实在更该当思考的是,就同类题材的书写而言,古体走向近体的过程,诗的特质究竟有何增损。单就陶、杜二诗来比较,《江村落》在追求形式之精工的同时,颇失落陶诗逍遥清闲之神韵。单调而高度程式化的格律,从根本上束缚了想象力。诗是追求美的,而美是自由的象征。近体诗之创作,由于格律森严,一则精湛幽微之至,一则天狭地窄之极,虽百般精而终不合适。
蒙文通《论经学遗稿》丙篇说:“自清末改制以来,昔学校之经学一科遂分裂而入于数科,以《易》入哲学,《诗》入文学,《尚书》、《春秋》、《礼》入史学,原来宏伟独特之经学遂至若存若亡,殆妄以西方学术之分类衡量中国学术,而不顾经学在民族文化中之巨大力量、巨大造诣之故也。”这一段话评论辩论的是经学,也可用以比况目前古代文学研究在文本阐释时面临的窘境:版本意识淡薄,疏于文献订正,不清楚诗词格律,在传统的批评方法和当代西方理论之间荷戟徬徨,因而不能做到全方位的立体的懂。要深刻理解杜甫何以是中国最伟大的墨客,就不能株守学科界线,而应针对详细的文本,遵照立体化的阐释策略,旁涉文献、小学、诗律、历史、地理、文艺理论诸科。只要韶光一直滞,杜诗经典的意义生造诣不会终止,它犹如微不雅观天下一样浩渺无垠。立体化的阐释策略,有助于进入这一广阔的意义空间,以识其堂庑之大、嵩华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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