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因公事到骆口驿
今年到时夏云白,去年来时秋树红。
两度见山心有愧,皆因王事到山中。
多情之地,多情的人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绿的风,绿的树枝。船在海上,马在山中。
每每想起这个白居易看山的故事,我的心总是会被触动,就像溘然被北太平洋暖流经由。白居易是大墨客啊,大唐天子唐宣宗李忱都曾写诗吊唁他,“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小到《赋得古原草送别》《钱塘湖春行》《忆江南》,大到《琵琶行》《长恨歌》《不雅观刈麦》《卖炭翁》,他在我们张口即来的唐诗里,占了半壁江山。可我最想和你说说这首《再因公事到骆口驿》。人们说白居易属现实主义,但他在这里最浪漫。
白居易出公差,常经由骆口驿。行人赶路,每每孤单,而驿站于山野之中给以人情味,这驿站旁的青山,也就有了家的味道。他在不同的时令怀着不同的苦处来到这里,而山在四季轮换中虔诚相守,将劳碌的宦游人拥入怀抱。“今年到时夏云白”,此时正是夏天,峰回路转,当驿站映入眼帘,山林间佳木秀而繁阴,浓绿浅绿之上,大朵大朵的夏云正白得气势恢宏,统统色调都是发达新鲜的,统统景象都是亲切熟习的。这样热烈的相逢,让乐天不禁要回忆上次途经此地是什么时候。回顾舒缓而又朦胧,让面前发达的绿中透出模糊约约的红叶来,于是昔日旧光阴纷至沓来,“去年来时秋树红”,当时是漫山红遍的枫林,是秋风秋雨愁煞人。此时,当时。首联如此平白大略,只两种山色,却牵出万千情愫来,时令的循环、光阴的流走、俗世的奔波、山的虔诚相守,在这淡淡的去年到今年的故事中,都讲出来了。我想,言浅意深,大抵不过如此。
在这样的青山白云的壮阔绰象中,他看着,看着,回忆着,心里便逐步地沁出温情,泛起冲动来了。山一贯等在这里,热烈地迎他,在夏日捧出洁白的云朵,在秋日染出静美的秋红。可他每一次都不是为山而来,无暇细细赏它,无心逐步看它。他以为辜负,他以为歉疚。“两度见山心有愧,皆因王事到山中。”朴实,诚恳,肺腑之言。
杜牧也有一首七绝,写未曾看山的遗憾。他说:“满眼青山未得过,镜中无那鬓丝何。只言旋老转无事,欲到中年事更多。”但只道出了一种长恨此身非我有的感叹,有种短缺闲情不得自由的遗憾,是从自身出发的感情。而骆口驿的山就显得幸运多了,
它们碰着了更疼惜它们的人。这份疼惜,让山也有了生命,有了情绪,于是诗中也多了个角色,山不再只是面前的静物,只供人“过”的。它鲜活起来,生动起来了。人常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而多情之民气里,山亦不如故,故地也是多情的。
中国人的风景常常带有人文情怀,对传统的追思,对先贤的纪念。譬如喷鼻香山畔的北京植物园里藏了曹雪芹纪念馆,于是一样的春华秋实,就带了份红楼情愫;譬如武侯祠前的古柏,因了孔明师长西席的英魂寄托于此,才得“树木尤为人爱惜”。更何况有少林寺的嵩山,有莫高窟的敦煌,有苏轼的赤壁,有李白的庐山,诸如此类,后世便会有人为它的历史而去,怀古,怀人。
这样的事当然也好,可是却不如白居易的这份感情纯粹,他对山有情,便是由于山是山,不与任何人有关。这是他“野火烧不尽,东风吹又生”的深情,他便是能体悟到生命感发的那份力量;这是他“可怜玄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的天性,去欣赏月色下草尖上露珠的晶莹,诚挚赞颂一个普通秋夜的可爱;这是他“荠花榆荚深村落里,亦道东风为我来”的细腻,他为野草大概猥琐的着花叫好,为微至草芥的活气而无限欢欣。
每每读到这样的白居易,我心里就会溘然泛起柔情,领悟到人对天地、对万物生灵的爱。就彷佛沉睡在身畔的小孩子翻了个身,正将他肥嘟嘟的小手搭在我的胳膊上了;就彷佛燕子将巢穴筑建在了我家中,带着它的宝宝们和我一起生活,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淡淡的诗意从乐天普通的诗句中发散而来,让我想起曾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事,曾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于是不禁会想:这样的柔情,只有在古诗中才找得到吗?在这个功利的天下,在这个到处钢筋混凝土的天下,在这个每个人都带着目标匆匆度日的天下,在这个很少有人像白居易一样感叹“千车万马九衢上,回顾看山无一人”的天下,还能找到这样对时令对自然的情深吗?
可以,只要你肯存心,只要你懂得万物含情。不信?你看。
北京大学的张慧婷曾说:“一教门前有两株长得并不高大却已年逾百岁的老侧柏,每到秋季球果成熟之时,一颗颗咧着小口的圆球掉落满地,总引得鸟儿争相啄食。在学习疲倦时透过窗户眺望这两株古树,它们俩始终像两个谦卑而温和的老人守护着传授教化楼。”
生命中,那些虔诚相守
我的故乡在陕西关中平原上。故乡最让我眷恋的,是晴朗的薄暮,极迢遥的南地平线,浮现一抹远山的线条。还有每年夏天,若能遇上阴雨天,站在老屋的小院里,会看到围墙外的天空,灰色背景下,几只玄色的燕子停在玄色的输电线上,十分干净,十分安静。
而这些风景,之以是让我非常安心,之以是让我魂牵梦绕,也不过是由于,看风景时,有家人在身旁。
2016年的高考刚过,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一句话:“自高考后,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这句话溘然就让我泪欲彭湃,于是急速买了火车票,要在即将到来的端午节回家。
在外求学时,爸妈真的就像骆口驿的山。当我奔波在骆口驿之外,他们就守在骆口驿,让我偶尔受挫而畏惧不前时,能感到来自那里的支持和守护。一年两次大的朝圣般的回归,爸妈就守在家门口,于是心里更加踏实,不管怎么样,家永久原谅温暖。可是对这份风雨不动的守候,我回报了什么?只有越来越匆忙的行程,越来越少的陪伴。
白居易两度见山心有愧,而我们的生活中,又有多少应愧之事、应愧之人呢?我们又“皆因王事”,而错过了多少“夏云白”“秋树红”?
这样看来,这份有愧真的难能名贵,由于有愧是珍惜的开始。有多少人,在没终年夜的时候,曾享受关爱却无动于衷,司空见惯而习以为常;在终年夜了之后,又总为了功名利禄奔波,而不知道家里的小孩子又学会了几个字,又长高了多少,家里的老人又添了几根白发。若常能体验到心有愧,便也能在行动上,少一些“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叶嘉莹师长西席曾说:“判断、比较诗词风格的不同、高下,首先看一首诗词的情意是否深远,能有多大的兴发冲动的力量,引起你多少的想象和遐想。”我想,这便是为什么这首名不见经传的小诗,在我心里便是好诗。它唤醒了一个迟缓的游子,该早一点去珍惜生命中,不离不弃的骆口驿,相知相守的驿站山。
本文选自陈更《几时修得到梅花》,东方出版社2019年 作者简介
陈更,《中国诗词大会》第四季冠军,北京大学一样平常力学与力学根本专业在读博士生,全国妇联家庭和儿童事情部“‘书喷鼻香飘万家’亲子阅读活动推广大使”。作品曾揭橥于《光明日报》等媒体,现为《北京》《意林》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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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李喆
美编冯浩然
桃李国学苑
在精神家园里诗意地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