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杨春俏
流落与自由
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船意象
写在前面
流落，是一种生活，也是一种状态，这种生活或状态常日会充满艰辛。中国古典诗歌中用以表现“流落”之感的意象很多，如浮萍、飞蓬、孤雁等，“船”则是用以表现这种情绪的最为常见的意象之一。古人常说“舟马劳累”“水陆兼程”，可见“船”在古代交通中的主要地位。一叶扁舟，天水茫茫，加倍比照出人的微小；人在旅途，所见多为异域景致，更随意马虎触发无限的思绪。写于船上的诗，或写到船的诗，俨然成为中国诗歌史上一个颇为壮不雅观的部落。
唐代之前，船意象在诗歌中的涌现频率不高，也不具有范例性。大唐帝国版图辽阔，国势强大，文人方向于积极进取，漫游与干谒成为一种时期风气。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杜甫“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岑参则从军绝漠，体验他乡风情……他们的活动领域之广大、精神气度之恢宏，都是前代墨客无法比拟的，这成为唐诗繁荣的一个客不雅观条件。漫游虽然豪壮，偶尔也会有故国之思；干谒的路途不可能一帆风顺，失落意中难免自伤出生；纵然能够顺利进入官场，官场沉浮，很多人的生命也会耗费在往来奔波的途中。于是他们写了很多诗，诗中每每提到旅途中藉以安身的小船。
李白离开家乡亲人、扁舟出峡时，写了一首《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升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荆门山是古代楚蜀交界，随着平原的涌现，蜀中诸山至此不复再见，以是诗中说“山随平野尽”；从这里连续前行，就只有从故乡滚滚东流的长江可以陪伴，彷佛是依依不舍地一起相送，以是诗中说“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李白此时年仅二十六岁，年少气胜，英气干云，自觉出息万里，可以如大鹏展翅，以是虽然托身舟中，在故乡的流水中更多看到的是眷恋与柔情，并不十分伤感。
流落之感
下面两首诗中的“船”意象，却更多地融入了墨客的流落之感：
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孟浩然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深秋扬子江寄孟浩然
刘眘虚
木叶纷纭下，东南日烟霜。
林山相晚暮，天海空青苍。
暝色况复久，秋声亦何长。
孤舟兼微月，独夜仍越乡。
这两首诗的主题与意象群极为相似：两位墨客都流落异域，居住客舟之中，暮色四合，夜风吹动岸上的树叶，发出凄清的声响。在做客他乡、旅途孤寂之中，两位墨客不谋而合地想到昔日朋友，写诗以寄思念之情。作为诗的中央意象的，前者是“月照一孤舟”，后者是“孤舟兼微月”，都强调“月”与“舟”的组合，而且特殊突出一个“孤”字。墨客利用音响（猿啼、秋声）、色彩（沧江、青苍）、动景（急夜流、纷纭木叶）、静景（明月、林山晚暮），陪衬出月照孤舟的意象，将流落之感、故人之思融入景物描写之中，具有动人心弦的艺术魅力。
杜甫诗中的“船”意象涌现最为频繁，表现出的流落之感也最为强烈：
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秋兴八首·之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异日泪，孤舟一系故宅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夜
露下天高秋水清，空山独夜旅魂惊。
疏灯自照孤帆宿，月牙犹悬双杵鸣。
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
步檐倚仗看牛斗，银汉遥应接凤城。
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昼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杜甫经历了唐朝由盛到衰的巨大转变，晚年在四川、湖南一带流落长达十一年之久，末了病去世在自潭州去岳州的一条小船上。船是他晚年最依赖的交通工具，也成为他终极的归宿。他在诗中反复写到“船”意象，“危樯独夜舟”“疏灯自照孤帆宿”“老病有孤舟”，船是墨客流落出生的象征与写照。而“丛菊两开异日泪，孤舟一系故宅心”的名句，更将孤舟与墨客的身心直接联系在一起：墨客瞥见丛菊两度开放，他的心中渴望着回到故宅；一叶小舟本来寄托着回籍的希望，可是却被系在夔州的江边，他的身体也象是被缚住的小船一样平常，不得自由。
这类以“船”寄寓流落之感的诗歌还有许多：
秦地故人成远梦，楚天凉雨在孤舟
李端《宿淮浦忆司空文明》
同作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
刘长卿《重送裴郎中贬吉州》
而最为直接地以船为喻、表现自身流落之感的诗歌，恐怕当属李商隐的《木兰花》：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此诗是因睹木兰舟日日浮于洞庭湖上，而遐想到自身如孤舟一样平常流落天涯的命运：清晨，洞庭湖清冷的水波浩渺广阔，彷佛与天涯的浮云相连。木兰树雕成的富丽船只，每天都在湖上送人远行。墨客忽然想到：自己几次在木兰舟中望人远行，却不知道自身实在也正像这木兰树砍斫而成、流落天涯的一叶孤舟！
据宋代条记记载：唐末，馆阁诸公泛舟湖上，以“木兰”为题赋诗。忽有一贫士登舟作了此诗。诸公大惊，仔细核阅，原来竟是李义山的亡魂。这个记载虽不敷信，但是诗中木兰舟与墨客共同的流落命运，无疑动听至深。
自由
与“流落”之感相对，中国古典诗歌中“船”意象的另一范例内涵是“自由”。这种思想可以追溯到庄子，他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餍饫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对付后世许多文人来说，“泛若不系之舟”，成为颇具吸引力的民气抱负：
人生涯着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登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为报洛桥游宦侣，扁舟不系与心同
韦应物《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李商隐《安定城楼》
他年却棹扁舟去，终傍芦花结一庵
韦庄《西塞山下作》
下面两首以“船”意象表达自由感想熏染的诗，历来为人所传诵：
江村落即事
司空曙
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落月落正堪眠。
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滁州西涧
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前者写夜钓归来，渔人
末了，我们以苏轼因“乌台诗案”贬官黄州时所写的《临江仙》词结束全篇：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拍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怀营营？更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本文揭橥于《中华活页文选（高中版）》2003年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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