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诗里遇见平凉

谢有顺

接到约请,要去平凉,居然有一种莫名的神往。
好几次,都到了她的周边,却一贯无缘踏足,心里总在想,那是一个若何的地方啊。
那些熟读过的诗文中的平凉还在么?古人对一片山河的描摹,还能打动一个当代人的心么?

有名作家写平凉谢有顺在古诗里碰见平凉

很少有这样一座城池,能有如此悠远厚重的文化和漫长壮阔的历史,承载着一个民族如何发生的深奥深厚影象;也很少有这样一块地皮,既拥有雄秀的山川、浩瀚的名胜,又能引得如云的墨客骚客为之吟咏。
自古以来,或以平凉本土人士宦游外域,或以外籍入陇而终老当地,或遥想倾慕,或仗剑登临,尤其是墨客们的行走,流连,歌唱,把独异的塞外风光铭刻在了许多诗篇之中,至今令我寻味、慨叹。

出发前,我翻出旧书,检索、重读、抄录了不少古诗。
我希望自己踏上平凉这块地皮时,先遇见一个诗歌中的平凉。

最先去的是静宁县。
首先的印象是巨大的苹果,喷鼻香脆,甘甜,那抹赤色,更是诱人而性感。
这是天下最好吃的苹果吧,什么样的地皮、若何的好景象,才能养育出这样迷人的果实?然后就知道了,静宁县治平镇的古成纪遗址,是比黄帝还要早的“人文初祖”伏羲的降生地,莫非“中原文明”由此发祥?曹植、潘岳、挚虞等人,都写过《伏羲赞》,“制作八卦,教民结网”,“开物纪类”,“神德通玄”,这么早,这个地方已经有了令人神往的德行生活。

成纪是李姓的主要发源地,也称陇西李氏。
汉代飞将军李广、唐代诗仙李白、唐朝皇室一脉李渊和李世民均为陇西成纪人。
贞不雅观二十年,四十七岁的李世民西巡至泾川,过浅水原旧沙场,抚今追昔,写下了气候非凡的《经破薛举战地》:

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

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

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

营碎落星沉,阵卷横云裂。

一挥氛沴静,再举鲸鲵灭。

于兹俯旧原,属目驻华轩。

沉沙无端迹,减灶有残痕。

浪霞穿水净,峰雾抱莲昏。

世途亟流易,人事殊今昔。

长想眺前踪,俯躬聊自适。

而我阅读影象中的平凉,总离不开一个“悲”字。
秦汉以降,平凉长期作为长安的西北主要门户和丝绸之路的东段重镇,西行必经陇山,以是有关“陇头”的歌咏,在汉乐府、南北朝民笙歌府中历历可见。
南朝刘孝威《陇头水》写“从军戍陇头”,决心杀敌立功,有“顿取楼兰颈,就解郅以裘。
勿令如李广,功多遂不酬”的壮语;北朝乐府中的《陇头歌辞》,则以“陇头流水,鸣声呜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肠”等朴拙之语,写下了征途费力的悲歌;就连一度贪恋奢侈享乐的陈后主,也在《陇头水》中写下“高陇多悲风,寒声起夜从”;而南朝周弘正在《陇头送征客》中所写的“一闻流水曲,行住两沾衣”,也能见出古人送别时的悲壮。

更有唐代墨客许棠作《成纪书事二首》,个中晚唐苦处,荡气回肠,哀哀可感。

(谢有顺在崆峒山)

平凉是很多唐代墨客的心结。

唐代的平凉,成为唐初文人和一些边塞墨客笔下的宠儿,“泾州塞”、“陇头水”、“陇山”、“崆峒”,这些极具辨识度的措辞符号,常常涌如今那些雄浑旷达的诗行之间。
卢照邻的《陇水头》:“龙坂高无极,征人一望乡。
关河别去水,沙塞断归肠。
马系千年树,旌悬玄月霜。
从来共呜咽,皆是为勤王。
” 沉郁年夜方。
王昌龄写《山行入泾州》,“泾水横白烟,州城隐寒树”,发语峻切而故意境。
岑参《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所写的陇山陇水,苦难而辉煌: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

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陇水不可听,呜咽令人愁。

沙尘扑马汗,雾露凝貂裘。

西来谁家子,自道新封侯。

前月发安西,路上无勾留。

都护犹未到,来时在西州。

旬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

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

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

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

山口月欲出,先照关城楼。

溪流与松风,静夜相飕飗。

别家赖归梦,山塞多离忧。

与子且携手,不愁前路修。

骆宾王《边城落日》,戎昱《泾州不雅观元戎出师》,高适《送白少府送兵之陇右》,张籍《泾州塞》则将西北落日中的苍茫壮志、朔野黄云中的萧萧万马、绝壁连空中的攒峰翠微、泾州要塞里的羌人戍鼙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此外,杜甫《秋兴八首(之五)》《秦州杂诗二十首(选一)》、柳宗元《泾水黄》、李嘉祐《题灵台县东村落主人》、许棠《过分水岭》、《陇上书事》均为佳作。
即便是李频《赠泾州王侍御》写泾州要塞暂无战事,“一旦天书下紫微,三年旌旆陇云飞。
塞门无事春空到,边草青青战马肥”,也气势饱满、令人遐思。
古人作诗,并非是躲在书斋里的纸上游戏,而是在行旅中,在山川、道路和日常生活中有感而发。

一个地方的历史与景致,会引发不同的诗情,而这个地方性的文化视角,又会转而塑造一个地方的灵魂。

由此我想到了温庭筠。
这个善写词的“花间派”鼻祖,本来一贯以为他的作品,不过是秾艳精细,辞藻华美,但他游历至平凉泾川,写下的登临之作《回中作》,“苍莽寒空远色愁,呜呜戍角上高楼。
吴姬怨思吹双管,燕客悲歌别五侯。
千里关山边草暮,一星烽火朔云秋。
夜来霜重西风起,陇水无声冻不流”,居然有一种苍凉衰飒之感。
边城高楼上的苍茫秋色,吴姬双管,燕客高歌,边塞的冰凉与思妇的悲怨,尽在笔端。
只是,与盛唐刚健的气骨比较,温庭筠的诗虽然仍有力度,但晚唐诗风的流变也已隐然可见。

诗事与史事,就这样又胶着在了一起。
以诗证史,洞见的每每是历史中最幽微的一壁。

随着五代往后王朝重心的东移与南迁,平凉的地位也发生了变革。
北宋的平凉成为西夏与中国争夺的真正边地——渭州,南宋时更成为金人统御的平凉府。
这一期间,写平凉的诗歌锐减,为数不多的几首,紧张写登王母宫与崆峒山,唯陆游的《陇头水》写得铿锵有力,虎虎生风。
范仲淹驻守西北时,写下了著名的《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诉说边塞劳苦,艺术水准极高,但欧阳修批评它不抒发边塞的年夜方激情,是为“穷塞主之词”。
后来尚书王素出守平凉,欧阳修也写了一首《渔家傲》相赠:“降服归来飞节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
”这不由让我想起平凉人饮酒豪放、讲礼,从不经意的日常细节里就能感想熏染到这里曾经有的繁华与贵气。

(谢有顺在静宁)

元代文籍里一时没找到关于平凉的诗,这短暂的失落语,是为了欢迎明清两代在诗歌创作上的喷涌么?不久之后,平凉本土墨客、“嘉靖八才子”之一的赵时春涌现了。
他十八岁钦点翰林,不仅是独步文坛的才子,也是冲锋陷阵的将才。
他善写陇右山川,西北风物,为乡邦文化和明代文学写下了主要一章,“文首南宫选,名高北斗先”,说的正是他。
他的《春初闲咏十三首》,是吟咏平凉居家时生活的组诗,写清丽可爱的早春景致,还有上元节的灯俗,教小儿读书、老母赏花等,笔意闲适温润,诗味悠长;他的《次二十四首》写崆峒山水,视野高阔,想象奇拔,流荡多彩。
实在,那一期间的墨客对平凉的关注,许多都从陇头流水的鸣声呜咽,羌笛秦川的边塞悲苦,转为对“玄门第一山”崆峒雄秀的咏叹,对西王母神话传说的畅想。
毕竟,平凉边塞重镇的军事意义有所弱化,“崆峒”自然就成了新的书写主题。
明人韩昭王朱冰壶的《游崆峒》《春日登崆峒》,马文升的《游崆峒》,唐龙的《登崆峒》,许孚远的《游崆峒纪事》《平凉诸生从游崆峒山上,诗以勖之》,赵时春的《陟崆峒》《次段羲民崆峒述怀(三首)》,李攀龙的《游崆峒》等;清人毕沅的《游崆峒山》,林则徐的《出嘉峪关感赋》,邓廷桢的《和胡卓峰军门游崆峒原韵》,鄂云布的《丙辰玄月登崆峒》,康有为的《宿崆峒山喷鼻香山寺》《投宿崆峒山》《游棋盘岭感遇》,谭嗣同的《崆峒》《自平凉柳湖至泾州道中》,安维峻的《游崆峒山题》等等,各种诗作蔚为大不雅观。
明代“前七子”领袖李梦阳,在平凉、庆阳也写下了大量诗篇。
而明初墨客茅大方的《次平凉》,汤显祖的《过平凉州》,则是这一期间的佳作。

带着这些诗歌影象,登崆峒山时,我溘然创造,她的险与秀,都透着一种难言的诗意。
草木葱郁,布满眼底,山势起伏,峻极于天,这与之前我在平凉各县所见的黄土、丘陵、梯田,是多么的不同。
她就像是上天给平凉的一双眼、一颗心、一个梦,有了崆峒山,你会以为,就连奔驰在平凉大地上的汽车后面扬起的黄土,都可以飞到九天之上的。
的确,站在崆峒山顶,觉得离天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了。
我长久远眺、仰望,终于明白,所谓登天,便是心灵的入迷状态,原来诗歌的措辞,作为灵魂的呢喃,每一个词都像是一个阶梯,在引着墨客一级一级地向上攀援啊。
所谓万象在怀,神游太虚,终归要有一片景,一座山,一次登临之举。

我彷佛一下就理解了这片地皮。
平凉不仅是苍茫的,雄壮的,她更是诗意的,轻盈的。
“世传崆峒勇,气激金风壮”(李白),“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杜甫),如此雄美的崆峒,还呼应着西王母瑰丽浪漫的阴柔之美,这是多么奇妙的领悟。
穆王西巡、王母夜宴、后羿射日、嫦娥奔月,西王母文化带给了我们的美好想象,充满着问天、飞天的神思,它所蕴含的超越性,在中国文化中又是多么宝贵。
我们都快忘却这个文化源头了。
每天面对黄土,沉迷于现实,过的都是匍匐在地上的生活,久而久之,都直不起腰了,精神也是趴着,我们不再仰望天,不再有内心的腾跃,不再怀有超越的情怀。
于是,人生苍白、沉重,文学作品也困顿于俗世的琐细,而失落了神采飞扬的品质。

我想起晚唐在泾州生活多年的墨客李商隐,他的绝句《瑶池》,由于选入了《唐诗三百首》,很多人都熟习:

瑶池阿母绮窗开,

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

穆王何事不重来。

天、地、人同现于一首诗中,何等宽阔,何等超迈,这样的墨客,真是顶天立地的。
中国文学从什么时候开始,已不再拥有这样的视野,更无极风云大不雅观的气概,而只徘徊于地面或闺房的?如今的文化是越来越风雅、俗气了,而哀求得文化的新生,一方面是要面向未来,另一方面更要不断返回原点,重新核阅我们曾拥有的、已失落去的。
平凉便是这样一个原点,她的地皮是沉厚、坚韧的,她的天空更是高远、阔大的,苍茫中有辽远,静美中有超越,这才是真正的中国底色啊。

平凉归来,魂兮归来。

作者简介

谢有顺,男,1972年8月生于福建省长汀县。
复旦大学文学博士,一级作家。
2006年起,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先后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教诲部“新世纪精良人才”,广东省“珠江学者”特聘教授,广东省文化领军人才。
享受国务院分外津贴。
兼任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文学理论与批评委员会委员,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广东省文艺批评家协会常务副主席等。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发起人、评委会调集人。

出版《散文的常道》《小说中的苦处》《成为小说家》等著作二十几部,文学对话录两部。
主编丛书多套,数十本。
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刊揭橥学术论文三百多篇。
曾获冯牧文学奖、持重文文学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等奖项。
2010年被天下经济组织达沃斯论坛评比为“环球青年领袖”。

紧张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