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恩鹏[北京海淀]
在苍坡古村落
小雨纷扬。我不打伞,让身体熏染更多的植物味息。
轩廊、甬道,以江石铺垫;宅院、房屋,以黛瓦与蛮石砌筑。朴素温暖,图案吉祥。树和树,被风雨抚摸,像温润的笔墨速描的绝世美境。
石头间的绒草、碎花、绿苔,像影象的细节。
进入苍坡古村落,就进入了光阴隧道。
池塘是艳服故事的器皿——南宋。李氏先人。“纸墨笔砚”意象格局。
屋里,我背依山和山;屋外,我迎迓水和水。
一些廓柱、木椽。一片尖檐、瓦楞。一种构筑、榫接。黑白搭配,横亘涌叠的屋宇。明晰,古朴,富有质感。
故里轮廓,乡愁光荣。
雨水收拢了光芒,填满了审美空间。我边走边念叨:苍坡。苍坡。像念叨我的故人庄。
家园在侧,我在山水间。
坐一块石墩子上,不雅观想着一朵莲。
佳词吟诵。婉约也好,豪放也罢,反正我要留在这里。
——那一朵莲,认出了我的前世。
屿北,千年古村落
族谱蛰伏,籍贯坚实。蛮石寨墙,从小石桥下伸展。我边走边抚摸那些石头。每块石头、每棵草,都跟其他地方的石头和草一样:虎爪花、酢浆草、蕨苔、毛茛、鼠尾草,从圆润的石缝里长出。野草莓熟得鲜红,伸手可摘,满意味蕾。
溪河的红鱼习气了寨人的戏弄,机动躲避罩来的网罟。
太阳炎烈,庭院风凉。小黄狗儿颠颠地跑来跑去,熟人般迎候。寨人晾晒的梅干菜,空气也能挤出酸汁儿来。神仙掌绽出了金黄花蕾,似从墙隙里溢出的光茫。
俊鸟高飞、低徊。我对它的怀念,是因了一部昆曲《琵琶记》就藏在了它的歌嗓里。
倒是蜜蜂年夜方,它们把大团大团阳光与一小片儿一小片儿花喷鼻香,快速运进体内。
村落庄空地处,有大茶台,上置大桶一个、大盆两只,盛着凉茶。走累了的人在此歇脚,取杯自饮,怯暑清火。好喝,好喝。
尚书祠神色凝重,不言不语。“耕甚至富,读以荣身”,不仅仅是永嘉的农耕空想,更是稼穑时期所有民生的本态。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乐德堂、轩贤堂、毓秀堂、娴存堂、庆馀堂,都是蕴含深邃的田舍庭院。
屿北古村落,千年荣光,并不止息于一个朝代。
陶公洞,一只大贝壳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喷鼻香客稀少,洞室空旷。大概只有云朵随意出入罢?
听说当年陶公在此闭洞不出,潜心撰著《真诰》。天下第十二福地洞天,风调雨顺,好山好水。
别有洞天的大若岩陶公洞,似一只大贝壳。那一枚精神珍珠,令后人反复瞻仰。
天海浩荡,波诡云谲。
陶公隐居不仕,他的愿景不在庙堂,而是苍生。
甘于躬耕的人,一定有一个好家园。
远方有车鼓噪有马蹄杂沓。远方有君王的呼唤。远方有食客的高谈阔论。
远方有砰然关门的声音。
灵魂之门关上了,并不一定是黑夜。
小大固无殊,远近同一缘。十二峰就在近旁呢。
上道如山、如崖。那些错落的峰岩,高过白云,低过苍穹,却未曾踡伏过洼地。但无论是茂盛的,还是荒漠的,只要将襟怀洞开,就能感想熏染施洗心灵的潮水,踏着天风,轰然涌来。
林坑听雨
午后,林坑古村落。阔绰的初夏。
想象的鸟鸣已经隐遁,偶尔有一只大嗓门鸟儿,蹲伏一株粗壮的老树杈上,指引我行走。
快看,这是你的故人庄!
箫风喊我。
果真瞥见了高悬檐楣下的三个大字。
要下雨了,乌墨般的云团压着阵脚从山林围裹而来。先是模糊雷声,接着是旋地而起的大风,再接着是漫天摇荡的大雨——
来的人都有身手,就以大风大雨开场。
溪前印月。高居山岩上的堆栈。楼下溪涧,瞬间污流滚滚。各种乐器一齐登台:大提琴小提琴黑管巴松长笛长号圆号小号电贝斯,钢琴主奏。呈示、展开、再现。鼓槌密集,敲击山林、竹篁、箐涧、崖坡,每块石头都被敲出水来。
日间的燠热,被一场冷冽的大雨,快速降温。
乱石狂溪有江山。雨箭倾泻,水湍流急。听得我心旌飙飞,直想披袍荷戟,出征鏖战。
老风、箫风、明德、亚楠、劲松、语伞,却是宁静,恐怕欠妥心踩痛了难得体验的意境。
老风说,风是君子,庄子大块噫气,列子御风而行,宋玉的风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风,自由不羁,让精神流落、让灵魂飞扬。狗眼看人低的、装疯卖癫的,不配叫风。我们啊,都是有空想有温度有远方的人,生命灵魂,不能没有风。
是啊,没有风的,要补上——潇湘风、西北风、昆仑风、吴越风……我这老家伙啥风,实难琢磨?人间苦修啊,又怎能无风?生平沉溺山水的我,就叫渔隐清风吧。
女主人不管不顾,什么这风那风,大热天的,能带来一场好雨的风,便是好风!
喷鼻香喷喷的炖土鸡出锅了。鲜美美的林坑细鳞鱼烧好了。热腾腾的炒素面端上来。村落里的瘦老汉冒雨送来了满满一大壶自酿土锅老酒汗,被英气冲天的潇湘风一口灌进了腹中。
真的舍不得离开呢。
亚楠有福了,一个人留下。他不言孤独。大水已从谷底醒来。听完了雨,接着听水!
楠溪江,我瞥见的清澈
所有的水,坦陈、通亮、清澈。就连光芒里仅存的一点儿灰尘,也不知了去向。
水。从内部,到外部,光洁得可以打磨鸟鸣。
那些迷人的啼啭,水一样的,从身边滑过。
楠溪江,到处是清澈的流淌。隐没了神迹和凡人的视线。伸出双手掬了一捧,然后洗脸。我触到了风的优柔,雨的缠绵,雷的幽远。
隐没的光啊,为何我没有创造她编织的美妙曲调,就在身边蛰伏?
白天或者夜晚,我只要一个词:纯净。
东雁荡,西括苍。流入瓯江的楠溪江,襟怀坦白,光明磊落。与清流、碧潭、滩涂、草地、村落、远山,一起闲步。我想留下来,做一株草也行。或者长成江边的一株油桐,让清澈的梦,开成一朵清洁的花,随清风飘到江里。
坐着竹筏子,我会被劈面跳来的一朵浪花撞到。隐痛在身,仿佛一滴水也会斫伤灵魂。
灵魂至上。那位一千六百年前的墨客,将三百里的江流,酿成了盛大诗意。面对永嘉,他坚持草木精神。面对楠溪江,他坚守山水空想。面对诗歌,他武断自然中央主义。
竹筏子,我听到的水声
轻雾缠绕山岭,细霰遮罩江流。马尾松、毛竹、水竹、樟树、枫杨、溪柳、枫喷鼻香、板栗、乌桕、喷鼻香榧……楠溪江滩岸的草木,有着比都邑的大树还高的高度。
来到楠溪,就想看看,灵魂的寓所孕育的一群清澈灵魂。
披戴簑笠的男人。筏子上的鸬鹚。横江独钓的老者。徽弦泛起的小调。浅浅江面旋起的渔歌。还有:油茶、喷鼻香鱼、素面、粉干、麦饼、嫩笋,怡养人的好日子。
沉浸美境与美食里的永嘉人,简静、纯洁,与世无争。
我听到了坚硬的狭窄,也听到了优柔的阔绰。
光芒是净界的秘密。
在楠溪江,尘埃也会化作水土的养料。祖宗救世的陶罐,盛满了旷世的清流。
所有的水,须要清洁。所有的山,须要净美。
但是,这个世上,没有绝对干净的水,总会有一些污泥混迹个中。而在楠溪江,要做一个彻底的、与水一样的从内向外都干净的人,是多么的随意马虎。
水边,我流放闲愁
浸透了细润的风雨,熏染了渐宽的衣衫,漂过了闲愁的春波,弥漫了伤心的石桥和漠漠轻寒的小楼。比梨花还鲜润的女人,迎着月光,走上了一条弯曲的山路。
杨梅。枇杷。桑椹。楠溪江,好水泽育的果实,养身养颜,养心养情。
哦,肯定有一个柔情的夜晚,欢迎一种妩媚。我享受着这被赐予的力量,品尝她奇异的喷鼻香味儿。水清如透。大樱桃的汁液横流,似她的忧郁、我的焦渴。
我迟迟不肯登岸,我愿伏法于温顺的裹缠。
她是山中仙子,踏着矴石而来,手里提着一尊双耳尖底瓮。那水清亮、净透。
谢公来了。“永嘉四灵”来了。他们也不能躲过,这噬魂啮魄的雌性刀锋!
风溶解,雨流逝。串串脚步,逶迤远走。层层叠叠的青山,在心里画出了曼妙的弧线。
迎迓清澈,我洒扫庭除。
为那些花草,为那些闲愁,为那些把我的灵魂与躯壳彻底填满了的青山和绿水。
逐步打开的意境
沿岸有人演奏竹笛,若是再有一匹牛就好了。
掬一捧楠溪江的水喝。一些词语,在我身体四处游走,渗进了每一处骨骼。
山水佛陀,灵魂婆娑。
宁谧孕育灵感。白天、黑夜,住着水的子民。他们是悲悯的众生,他们是仁慈的灵魂。他们,不在意鸟王与鸟王诱发的一场场战火。他们在万物的幻变里,感想熏染初心正觉。
雷声激狂。水声吞没残破。俗世之弊,全部流逝。只有山水永生。
而我,仍执念于一种空想主义:啄木鸟的时期正在来临,蛀虫的时期正在隐退。
荷锄除草,扶犁耕种。劳动,是血脉里的光彩。水光潋滟。那些清凉的石头在水里奔跑。天边响起了行进的鼙鼓。大片青草倒伏,大片森林长高,大片光芒覆遮大地。
一溪江流,一脉山岭,一支桨橹,一片树荫,一个村落……山水秘笈,渐次打开。
我的宝藏珍存这里。我的佛灵隐蔽这里。山,韶光的迷宫;水,空间的秘境。它们相互提携。我不能完备走遍,就让一只大雁替我飞过。
永嘉诗意,楠溪美境,永驻我心。
修正于2018.5.25凌晨
【作者简介】
黄恩鹏,1967年生。解放军艺术学院艺术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论著有:《黄州东坡》《创造文本——散文诗艺术审美》《中国古代军旅诗研究》等;著有散文随笔集《慵读光阴》,长篇非虚构散文《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撒尼村落寨》《黔地扶贫条记》;散文诗集《过故人庄》等。获第五届解放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首届中国散文诗大奖、《中国墨客》25周年精良诗评家奖、2017年度诗歌奖。有小说、散文、散文诗及诗歌作品收录各种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