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又是东风引人思绪的时节。百花凋落,万木葱茏,转眼春天就这样奔跑而去。
光阴荏苒,岁月悠悠,千年横塘,已模糊了贺铸笔下的横塘路。来往于街道小巷,尽是一片市井小贩的吆喝声,让我险些忘却这便是我无数次神往的横塘: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
贺铸(1052—1125)的这首《青玉案》,曾是我最喜好的一首词,个中对爱情的神往,对美好的追求,对年华的祭奠,对功名的留念总是能引起我深深的共鸣。
词中的横塘路,在苏州城南横塘镇。《苏州府志》:横塘去县西南一十三里,属灵岩乡宴宫里,震泽在镇西南,其水合流北注而东折以入海。镇踞北面,当其冲。水由地中聿分东西,舆梁利涉,东达郡城之盘门,东南达松陵、檇李,西而北达郡城之阊门,西南则距胥口通衢也。水南北为纵,路东西为衡,故名横塘。横塘,别号横溪镇,位于横山旁,大运河与外城河在此汇合,一支自胥江流过而入太湖,一支径直随运河往吴江而去。横塘位于大运河边,自是水路要冲,因而历史上,许多文人都曾流连横塘,迎来送往,诗词赠答,便留下了诸多动人的诗篇,个中以《青玉案》最为有名。
横塘不是由于这首词才出名的,而是由于这首词才变得俏丽的。崔颢笔下的横塘是南京的横塘,李贺笔下的横塘是杭州的横塘,他们也很出名,然而自从贺铸填了这首《青玉案》,苏州横塘才成为最美的横塘,成为人们心中神往的地方。贺铸也因这首词,被称为“贺梅子”。贺铸,其貌不扬,与近代墨客戴望舒一样,是文学史上长相欠佳的文士,文学史话上说他长相奇丑,身高七尺,面色青黑如铁,眉目耸拔,人称“贺鬼头”;然而他的爱情诗却作得美不胜收,以其细腻情长,百转千回,令人不克不及自休,相思难断。
因其情专,以是词深。贺铸的爱情故事并不如《青玉案》中所写的那么浪漫,更多的是一种心伤与悲苦。他的生平也是跌宕起伏,贵为宋太祖贺皇后族孙,却因尚气使酒,终生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晚年更对仕途灰心,再次辞职,定居苏州。这首词便是在苏州定居时所写,撤除这一首,贺铸在苏州还作了一首《鹧鸪天》,也深为人性:
重过闾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去世清霜后,头白鸳鸯失落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首悼亡妻之作,与苏轼的《江城子·十年死活两茫茫》一同成为悼亡词中绝唱,而于我,内心每每更随意马虎被这首词打动。只因上阕万千恨语来源而来,情绪一泻千里,于后阕又归于沉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殊不知,这便是大痛之后的去世静。人间有苦,不过诀别。情深若此,夫复何求。大概,那个《青玉案》中的女子便是他的妻子吧,那时候她那么俏丽,那么年轻,如今,青春与年华俱已不在,帮自己挑灯补衣的妻子也已离他远去,只剩那些曾经的美好画面抚慰这个饱经沧桑的庆湖老人。
横塘驿站
横塘有这一首《青玉案》,已可名闻天下。然而,走过横塘,才知道这里的才子绝不仅仅只有贺铸一人。就在大运河边的一所寂寞的庭院里,自称“江南第一风骚才子”的唐寅,便永久的埋在这里。唐寅(1470—1523),字伯虎,一字子畏,号桃花庵主,听说生于庚寅年寅月寅日寅时生,曾长期生活在横塘。他与祝允明、文征明、徐祯卿并称“江南四大才子”,画与沈周、文征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
唐寅是墨客,画家,书法家,也是一位怀才不遇,落魄不羁的诗人。他二十九岁中理解元,却因受到考场舞弊案牵连痛失落乡试第一的功名;他满怀壮志应宁王之请,却以装疯卖傻在大街上裸奔才得脱身。这两件大事,深深地影响了唐寅生平,也注定了他的生平是凄凉的。与其肚量胸襟大志不得重用,不如卖画度日,放浪生平,做一个洒脱的绅士。他后半生的遭遇与李白颇似,因而引其为心腹,在《把酒对月歌》中更因此李白自喻:
李白前时原有月,唯有李白诗能说。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上苍几圆缺?
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时。我学李白对明月,白与明月安能知。
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苏州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诗虽没有李白做的洒脱英气,却一语天然,坦直天真,故而有李白诗的气质。而且末了四句更是表明自己隐居的决心,不似李白隐居终南,是为仰天长啸出门去,唐寅是彻底想通了要阔别官场。于是明正德四年(1509),唐寅在苏州城北找了一处僻静处,建成桃花坞,自称桃花坞主,并作了一首众人皆知的《桃花庵歌》来明志: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神仙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去世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奔波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这首诗与《把酒对月歌》的风格极其相似,都是在口语中说理言志,没有故作博识,没有引经据典,淡泊无争,洞穿世事,是人生遭受重创之后的幡然觉醒,与李白“及时行乐”的人生不雅观较为靠近。由于此诗颇受欢迎,传抄者多,形成了许多不同版本,然而我还是喜好这一种。“他得奔波我得闲”远比“彼何碌碌我何闲”言意高远,蕴藉生动多了。此诗精髓与李白的《将进酒》“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一模一样,那句“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已经成为酒醉后我最喜好说的一句知心语。在桃花坞,唐伯虎吟诗作画,度过了沉着的后半生。
现在人们心中的唐伯虎已不是历史上的唐寅,自明代冯梦龙《三笑姻缘》附会出一出《唐伯虎点秋喷鼻香》后,唐寅已经成为文学意义上的唐伯虎,成为名副实在的“江南第一风骚才子”。《点秋喷鼻香》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这一风骚才子的形象经由电影、电视的反复重塑后更令人们笃信,唐伯虎就该当是这样的洒脱漂亮,才高八斗,人见人爱。这实在与唐伯虎的真实情形是不符合的。《点秋喷鼻香》中的秋喷鼻香原型也只是一个大唐寅二十多岁的师姐而已,绝无可能成为唐伯虎的红颜心腹。然而《点秋喷鼻香》之中的一段对话,还是深深地打动了我:
唐伯虎:人称诗画双杰,风骚不羁的唐伯虎谁不认识啊,不过他不认识我而已啊!
秋喷鼻香:我以为你说得不对!
风骚不羁只是他的外表,我读过他的诗,从他的字里行间,我看得出……他是一个用情专一,真情真义的男子汉。
即便是经由改编,这些对话却能深深捉住不雅观者的心,由于改编者在改编的时候也是怀着对唐寅的敬意,他们彷佛都很同情唐伯虎,待他犹如灵魂上的心腹,虽然知道这样一个朋友是那么的落魄,却不愿意去接管这个现实。这些改编后的作品让唐伯虎在文学的意义上走的轻松、浪漫,是否也可以理解为人们对才子遭受不幸的一种抗诉,由于这样的才子若得不到这样的人生,岂不令人扼腕嗟叹。
读着《唐伯虎集》,其人如在面前,怪不得毛晋说:“千载下读伯虎之文者皆其友,何必时与并乎。”站在唐寅墓前,久久不愿拜别,只因他的诗道出了人间间的苍凉,他如一位至情至性的朋友,在诗歌的光阴里,陪我对饮。
离开才子唐寅园,向东南方向提高,至澹台湖公园往前两个红绿灯,沿着石湖东路往东走到底,就会瞥见一条大河横亘在面前,这便是著名的京杭大运河。沿着河边一贯向北走,几百米后就会瞥见苏州最具代表的一座桥——宝带桥。由于建桥之初资金紧张,时任苏州刺史的王仲舒年夜方地将自己身上的宝带捐出来,才号召大家捐建了这座桥这也是宝带桥之名由此而来,至今已有千年。
宝带桥几经兴废,于明代重修,本日所能见到的宝带桥便是明代所建,至今已有六百多年历史。来至正门,只见大门紧闭,阁下小方石上刻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字样。一侧小门却开着,里面空无一人,我们于是走了进去。以前在电视上,多次看到宝带桥,早被它的长度气势所折服。现在一下子就伸直在面前,真让人愉快,果不负“苏州第一桥”的美誉。历经千年的宝带桥,气势如虹,虽旧迹斑斑,却风采犹存,如一条锦绣的玉带漂浮在大运河上。
从宝带桥沿着大运河溯洄而上,便会来到横塘最心动的地方——石湖。我常常疑惑贺铸的《横塘路》是否便是在行春桥上得到灵感的,你看桥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远处有那倾城倾国的西施在上方山深情瞩目,近处有那些妙年女郎、窈窕淑女从身边嬉笑而过。大概就在那瞬间,一张熟习的面庞触及了二心坎优柔的情怀,勾起了对过往恋人的回顾,然而这统统彷佛又都不主要,主要的是陪你一起走过的女子,年华早已远去。都说相见不如怀念,只要曾经拥有过那么一段俏丽的过往,那么回顾也会变得丰硕起来。
就在贺铸与那位女子重逢的几十年后,一位墨客带着全身的怠倦归来,他便是“南宋复兴四大墨客”之一的范成大(1126—1193),人称范石湖。他在石湖做的颇故意思的一件事便是将别墅大门对着一大片藕花池塘,彷佛表明自己真的是不愿干涉干与政事,彻彻底底将自己交给石湖,以石湖为友,为伴,为心腹,为其吟赏烟霞,泛舟赏月,与之终老,与之相拥。要知道,之前他还是权重一时的参知政事,就这样彻底归隐山林是多么不随意马虎做到。然而,便是这样一扇面对石湖的大门,一些文人绅士却纷纭慕名而来。
范石湖自从隐居石湖,就过着陶渊明般的田园隐逸生活,空隙光阴写下的《四季田园杂兴》,成为他最精彩的代表作。墨客平生写诗近两千首,放在诗歌史上也算高产作家,不可谓不勤。以文会友,写诗填词,是他退休之后最热衷的事。因此,每年都会有很多朋友拎着美酒,带着诗作来看望他。范石湖本便是疏狂奔逸、隽伟旷达之人,于是揉春为酒,翦雪作诗,高唱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来欢迎这些文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多少次对饮相和,宴席散去之后,他亲自把这些朋友送到藕花深处的舟上,执手相别。就这样墨客站在石湖的岁月里,把自己站成一座雕像,迎来送往,看世事变迁,兴废更替。古镇上的飞云冉冉仿佛是他的生花妙笔,浩渺石湖仿若变成他的一刀宣纸,而石桥与朱塔,则化作他诗中的平仄与韵脚,为横塘描述出深情的诗句:
南浦春来绿一川,
石桥朱塔两依然。
年年送客横塘路,
小雨垂杨系画船。(《横塘》)
光宗绍熙二年(1191),一位风姿翩翩的美男子(史上说他人品秀拔,体态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精彩词人白石道人(1154—1221)以一个落魄文士的身份从水中登岸叩开了范石湖的柴扉。面对范石湖这种淡泊明志的做法,白石道人会心一笑,并赋诗一首,夸奖其人品高洁:
桥西一曲水通村落,岸阁浮萍绿有痕。
家住石湖人不到,藕花多处别开门。(《次石湖书扇韵》)
将第一次拜访范石湖的经历记了下来,这多少令他以为住在这所屋子的主人是多么文雅,与凡人不同,冥冥之中他感到这次到访对付他将非常主要。
他们的相遇,正如李白与杜甫在梁园相遇一样,文学史上注定将在这里浓墨重彩的记上一笔。若没有好客的范石湖,就没有白石道人在横塘的绝唱。一次有时的重逢,竟造诣了南宋词史上写梅最俏丽的两首词——《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美男,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怀东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喷鼻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薄暮,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往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东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清香,已入小窗横幅。
辛亥之冬,白石道人乘舟踏雪,风尘仆仆,范石湖好酒接待,歌妓助兴。止既月,白石道人授简索句,又征新声,作得词曲两首。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歌妓中有一个叫小红的歌女,长相最为柔美,且能歌善舞,她一出场便技惊四座,白石道人一眼望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小红眼憧憬客座上一移,便见到了词作者白石道人,他在她眼中亦是帅气十足,初见便欲许平生。两个眼神大略的交会并没有惊动其他人,只是被一旁的范石湖看在眼里。在白石道人即将离去横塘的时候,石湖成人之美,将小红赠与了白石道人。从此,风餐露宿,泛舟五湖,白石道人再也不会寂寞了。
两年之后,当得知范石湖过世,白石道人携着小红千里迢迢扁舟石湖。这次面对的是范石湖的遗书与肃穆的空堂,曾经的心腹再也不能陪他赏梅饮酒,小红也因感谢主人的知遇之恩,早已泪水涔涔。他们一道在心中默默感谢这位老人,在最美的年华里让他们相遇、相爱。面对没有范石湖的石湖,是多么的生僻啊,那些千里而来拜诣墨客的文士们,从此又少了一个朋友,少了一个文雅的饮酒处。而在白石道人的心中,那次最美的相遇便足已让他回味生平,他在《悼石湖三首》末了一首诗中写道:
未定情钟痛,何堪更悼亡。
遗书知伏枕,来吊只空堂。
雪里评诗句,梅边按乐章。
沉思羽觞落,天阔意茫茫。
雪里评诗、梅边按乐的日子是何等的骚雅,何等的清空,宛如他词下的意境一样,如今想来是那么的不可再得。一句“沉思落羽觞”写出了白石此刻的心境是多么的怅惘,多么的忧伤,多么的失落落。石湖,从此真正的寂寞了。
自从范成大的《行春桥记》执拗的赞颂家乡,“凡游吴而不至石湖,不登行春,则与末始游者无异。”几百年间,石湖仍旧繁华而俏丽,沿湖而走,如行图画间。
繁盛热闹繁荣的行春桥上,游人如织,往来憧憧,成为游人至吴必到之处。然他们彷佛并不在意横塘路,也并不把稳刻在湖边的“石湖书院”几个大字,他们在俗世中尽情享乐,仿佛没有忧伤,也没有惆怅,只有快乐。这些人步履匆匆,目标清楚,全然忽略书院门前孤单的我。我就像一个多余人,被挡在了人流之外。
石湖书院大门紧闭,我也只能在遥望之后失落意归去。千年横塘,我来了,却再也找不到贺铸的横塘路,唐寅的桃花、明月,范成大的石湖,大概只有在醉梦里,才会重逢到最美的横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