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东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喷鼻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译:
我独自靠在危亭子上,那怨情就像春草,刚刚被清理,不知不觉又已长出来。一想到在柳树外骑马分别的场景,一想到水边与那位红袖佳人分别的环境,我就伤感不已。
佳人,上天为何赐你如此俏丽?让我深深投入无力自拔?当年在夜月里,我们共同醉入一帘幽梦,温顺的东风吹拂着你我。真是无可奈何,昔日的欢快都伴随着流水远去,绿纱巾上的喷鼻香味逐渐淡去,再也听不到你那悦耳的琴声。如今已到了暮春季候,片片残红在夜色中飞扬,点点小雨下着下着又晴了,雾气一片迷迷蒙蒙。我的愁思正浓,忽然又传来黄鹂的啼叫声,一声一声。
注释
八六子:杜牧初创此调,别号《感黄鹂》。
恨如芳草:李煜《清平乐》:离恨恰如芳草,更行更远还生。”
刬(chǎn):同“铲”。
青骢(cōng):毛色青白相间的马。
袂(mèi)红:红袖,指女子,情人。
娉(pīng)婷:仙颜,指美人。
“东风”句:杜牧《赠别》诗:“东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怎奈向:即怎奈、如何。宋人方言,“向”字为语尾助词。
销凝:消魂凝恨。
黄鹂:别号黄莺。
赏:
此词写作者与他曾经爱恋的一位歌女之间的离去相思之情。全词由情切入,突兀而起,其间绘景叙事,或回溯别前之欢,或追忆离后之苦,或感叹现实之悲,委婉弯曲,道尽心中一个“恨”字。
宋神宗元丰年间,秦不雅观在扬州意外地遇上一位多情的女子。一帘幽梦,十里柔情,时时萦绕在他的心头。归来途中,独倚危亭,转头一望,芳草连天,好似无边的离恨。以芳草喻愁,是诗词常用的手腕,这里秦不雅观却用“划尽还生”四字把它强化到极点,因此古人称之为“神来之笔”。恋人分别了。昔日的欢娱,变成了流水;断了的琴弦,何时能续上?面对片片飞花、蒙蒙残雨,他险些失落魂落魄。正在此时,恼人的黄鹂又在耳边叫了起来。打起黄鹂儿,莫教枝上啼。他的心真是烦极了!
首先,秦不雅观词最大的特色是“专主情致”。抒怀性原来便是词长于诗的特点,秦不雅观则将词的这一特长加以光大,在这首词中表示得十分明显。词的上片临亭远眺,回顾与佳人分离,以情直入,点出词眼在于一个“恨”字。以“芳草”隐喻离恨,又是面前的景物。忆及“柳外”“水边”分离之时词人以“怆然暗惊”抒发感想熏染,落到现实,无限凄楚。而词的下片则设情境写“恨”。用“怎奈”、“那堪”、“黄鹂又啼数声”等词句进一步把与佳人分离之后的离愁别绪与仕途不顺,有才得不到施展的出生之“恨”,融于一处,并使之详细化、形象化,达到融情于景、情景交融的境界。
其次,这首词的意境蕴藉蕴藉,情致悠长,耐人寻味。秦不雅观长于通过凄迷、朦胧的意境来传达自己伤感、迷惘的意绪。在这首词中,上片以“萋萋刬尽还生”的芳草写离恨,使人感到词人的离去之恨就象原上之草,东风吹又生,生生不灭。为何如此呢?词的下片创设了三个情境见告我们个中之由:“夜月一帘幽梦,东风十里柔情”的欢娱都随流水而去,“素弦声断,翠绡喷鼻香减”,词人对好景不长、离去在即的无奈溢于言表,此其一;其二是离去之时情境的渲染,“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词人以凄迷之景寓怅惘、伤感之情,意蕴十分丰富,是极妙的景语。其三,结尾二句,以景结情,急转直下,声情并茂,“销凝之时,黄鹂又啼数声”,一“又”字,既与起笔“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遥相呼应,又再次突出了前面所述的二种情境,真可谓意蕴境中,韵逸言外,凄楚伤感之思清闲个中,会心的读者一看即知。秦不雅观便是这样长于用画面说话,举重若轻,寄凝重之思于轻灵的笔触之中,如游龙飞空,似东风拂柳。
下片“无端”三句,再进一步追忆当时欢聚之乐。“无端”是不知何故之意,言老天好没来由,赐予她一份娉婷之姿,致使作者为之神魂颠倒。“夜月”二句叙写欢聚情形,借用杜牧诗句“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仲春初。东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知。”《赠别》蕴藉出之无浅露之病。“怎奈向”三句(“怎奈向”义同“奈何”)叹惋昙花一现,倏又离散。“素弦声断,翠绡喷鼻香减”,仍是用形象写别离,有柔美凄清之致。“那堪”二句,忽又写面远景物,以景融情。
“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是凄迷之景,怀人的深切愁闷中,不雅观此景更增惆怅,故用“那堪”二字领起。结尾“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又是融情入景,有悠然不尽之意。洪迈《容斋四笔》卷十三云:“秦少游《八六子》词云:‘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语句清峭,为名流推激。予家旧有建本《兰畹曲集》,载杜牧之一词,但记其末句云:‘正销魂,梧桐又移翠阴。’秦公盖效之,似差不及也。”洪迈指出秦不雅观词此二句是从杜牧词中脱化出来。
此词措辞上好用对句,如“柳外水边”、“夜月东风”、“素琴翠绡”、“飞花残雨”皆是,尤以“夜月”和“飞花”两联为佳,不仅措辞工丽,而且各具意境。全词情景交融,景语情语难分,可谓动听至深,独具匠心。
末了,这首词的措辞清新自然,情辞相称,精工而无斧凿之痕。古人曾这样评论:“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而已。”秦不雅观的词能有如此高超的措辞造诣:一方面,他工于炼字。这首词中“飞花弄晚,残雨笼晴”这二句是互文的,意思是飞花残雨在逗弄晚晴。这里的一“弄”一“笼”,既音韵和谐,又能使人产生无限的想象,细细品味,会感到十分贴切生动。另一方面,由于秦不雅观长于化用古人诗句入词,使之为己所用,更加富于表现力,达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效果。“倚危亭”三句周济称为“神来之笔”,实则从李后主《清平乐》词“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脱化而来;“夜月一帘幽梦,东风十里柔情”则暗用杜牧的“东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洪迈《容斋随笔》认为词的结尾两句是模拟杜牧同一词牌的结尾“正消魂,梧桐又有移翠阴”,不论模拟是否属实,秦不雅观这两句的妙处远赛过杜牧的此句却是不争的事实。可见,秦不雅观继续古人措辞是有创造性的,惟有创造方能显其生命力。
“多情自古伤离去”,接天的芳草是铲不完、除不尽的离恨,恨的是那一帘幽梦早已随风飘散,那一段柔情早已成东流逝水,写词的人也早已阔别我们,但是,他那柔婉蕴藉、情韵兼胜的词风,以及以此写成的名篇佳句则长留人间,永久使我们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