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垣师长西席上世纪20年代撰著《元西域人华化考》，在“总论元文化”这一章里写道：“盖自辽、金、宋偏安后，南北隔绝者三百年，至元而门户洞开，西北拓地数万里，色目人杂居汉地无禁，所有中国之声明文物，一旦尽发无遗……”又说：“以论元朝，为时不过百年，今之所谓元时文化者，亦指此西纪一二六〇年至一三六〇年间之中国文化耳。若由汉高、唐太论起，而截至汉、唐得国之百年，以及由清世祖论起，而截至乾隆二十年以前，而不计其乾隆二十年往后，则汉、唐、清学术之盛，岂过元时！
”陈垣师长西席的这个论述，眼力伟大。元朝门户洞开，所有中国之声明文物，尽发无遗。南北文化互换，畅通无碍。江山一统，海运兴隆，商业的大规模流利，也有了可能。贩子所到之处，遍及海内外。元人商业不雅观念之开放，元代商业流利之昌盛，也有过于前朝历代。风气所向，元代文人的商业不雅观念亦有大别于前朝。仅举元初、元末的四个例子。
许衡像。
第一个是元世祖忽必烈时期的大儒许衡。许衡说过一段饶故意思的话：“为学者，治生最为先务。苟生理不敷，则于为学之道有所妨，彼旁求妄进及作官嗜利者，亦窘于生理之所致也。……治生者，农工商贾。士君子当以务农为生，商贾虽为逐末，亦有可为者。果处之不失落义理，或以姑济一时，亦无不可。若以传授教化与作官规图生存，恐非古人之意也。”这段话见于许衡文集《鲁斋遗书》。
许衡以为“为学者，治生最为先务”。治生即谋生，治生可以做那些职业呢？许衡的答案是“农工商贾”。务农务工行商坐贾，都是可以的。虽然许衡在文章里说“商贾虽为逐末”，但这句话的重点是在后半句，即商贾“亦有可为者”。“士君子”也可以行商坐贾。许衡还说：把人生限定在“传授教化与作官”这两条路上，“恐非古人之意也”。许衡的这个认识，把人生的路给大大拓展了。
当代学人徐复不雅观著述里有这样的话：“……有程朱陆王这一辈人出来，指出程文之外另有学问，科名之外另有人生，朝廷之外另有立脚地。……赖有这一辈人，使漫漫永夜中犹见一炬之明，以维系人性于不绝……”把徐复不雅观的这几句话，借用来对许衡的认识做一个评价，或者也是恰当的吧？在许衡的认识天下里，商业也是可以作为“士君子”治生的一个职业的，人生的道路也不应该只局限在“传授教化与作官”这两条上。宋元以来繁荣的商业贸易，是许衡的思想认识能够产生出来的实践的土壤。
今日北京国子监里相传为许衡手植的柏树。
许衡，字仲平，号鲁斋，元初北方大儒，教诲家，精通天文历法。做过国子监祭酒，即元朝国立中心大学校长。今日北京国子监里一棵柏树，听说还是许衡手植的。许衡对商业的认识的开通开明，或者也可以作为元初文人的思想认识之开放的一个代表？
第二个例子是元末明初江南昆山文人袁华。袁华写过一首诗：《送朱道山归京师》。诗中写道：“君不见范蠡谋成吴社屋，归来扁舟五湖曲；之齐之陶变姓名，治产积居与时逐。又不见子贡学成退仕卫，废置鬻财齐鲁地；高车结驷聘诸侯，所至分庭成抗礼。马医洒削业虽微，亦将封君垂后世。胸蟠万卷不疗饥，孰谓工商为末技？南泉有客陶朱孙……岂是平凡行贾者？……朱君朱君不易得，只今太史笔如椽，汗简达成书货殖。”诗篇里的“马医洒削业虽微”一句，马医、洒削，均典出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马医，给马治病。洒削：洒水磨刀。《史记·货殖列传》里说：“洒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马医，浅方，张里击钟。此皆诚壹之所致。”大意是说，洒水磨刀是小手艺，而郅氏靠它富到列鼎而食。给马治病是浅薄的小术，而张里靠它富到击钟佐食。这些人都是由于心志专一而致富的。以是袁华诗里说：“马医洒削业虽微，亦将封君垂后世。”
“胸蟠万卷不疗饥，孰谓工商为末技？”袁华给商业确立了一个比“胸蟠万卷”更高的地位。商业不是末技。这是对传统的“士农工商”四民不雅观的一个颠覆。
这首诗是送朱道山归京师。朱道山，泉州做外洋贸易的大贩子，因泉州盗起战乱，而到太仓做生意做外洋贸易。入明，“两浙既臣附”朱元璋，朱道山“首率群商入贡于朝”。袁华就写了这首诗。可知这首诗的写作是在明初。但袁华对付工商的这个开明开放的认识，则在元代就已经形成。袁华生于公元1316年，写这首诗时，已经年过半百了。
杨维桢像。
第三个例子是元末江南文坛领袖杨维桢。维桢是前面说到的袁华的授业之师，诸暨人。杨维桢有一篇《罗錾传》，是给大方仗义的贩子罗錾写的传记。罗錾原来是江阴“渔家子”，在江淮间，“逐鱼盐利，致千金”，靠经营鱼盐而致富。但罗錾发财之后，依然大方仗义，为富而仁，富而有义。杨维桢写了罗錾几件仗义助人的故事后，惊叹道：“吴儿有富将封君者，每每陷不执。……而见义必为，古所谓无所为而为之者，錾实近之。”以是他要给富而有义的贩子罗錾写传，“使有身后名，不与陷不轨者同没世也”。
杨维桢还有《鲍孝子志》一文，表彰鲍兴由儒转商。鲍兴的外太祖做过元朝的“祭酒”，鲍兴从小“以读书问学为务”，元顺帝至正年间跟从父亲宦游浙江，后来在松江“逐时以事转货”，做了贩子。杨维桢在这篇传记里嘉许鲍兴：“陶朱公、端木氏，皆用世之才，不幸仕浊世，有不能周身者，辄退而积居，与时逐……史氏载货殖具四德，曰仁曰智曰勇曰断。鲍孝子之转化，吾知其仁矣……鲍孝子之仁，岂直施于货殖而已哉？”积居，即做生意贸易。《史记·货殖列传》里说：“朱公以为，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色所交易也，乃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於人。”
杨维桢认为，身逢浊世，出仕而不能“周身”，还是转而做生意做贩子，才是得仁。在浊世里，能够弃儒入商，由仕转商，这在杨维桢看来，是更大的“仁”。
杨维桢生于元成宗元贞二年（公元1296年），卒于明太祖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入明不仕。
顾瑛《玉山名胜集》书影。
第四个例子是顾瑛，也是元末昆隐士，巨商而兼江南绅士，诗字画俱善于。顾瑛有一首写商旅艰辛的题画诗：《三二年来，商旅难行，畏途多棘，政以为叹。徐君宪以〈雪景盘车图〉求题，不雅观之风雪载道，不能无戚然也，遂为之赋云》。全诗如下：“山盘盘，车逐逐，大车前行后车匆匆。不愁雪里衣裳单，但恐雪深车折轴。行人岁暮心忉忉，天寒马疲牛腹枵。日落不知行路遥，今年月尾度敖鄗，明年月头过成皋，仲春三月临帝郊。似闻物低米价高，莫使终岁徒劳劳。城中贵客豪门豪，狐裘绣襮红锦袍。琵琶合曲声嘈嘈，毡房肉陈传羊羔。雪花回风如席飘，卷帘醉脸殷若桃，岂知人间衣食如牛毛！
”这首诗贴近地写出了贩子贩运的艰辛，寒冬尾月，跋山涉水，虽然衣单，却更担心半路深雪折损车轴，天寒路遥马疲牛饿。更担心兵荒马乱，米价腾贵，所贩运的货色卖不出好价钱。心坎不安。诗的末端比拟京城王侯将相豪门酒肉奢靡享受，不禁愤慨中来。
顾瑛自己便是贩子出身，对做生意的艰辛有切身的体会体验。这首诗里交融了顾瑛自己的深切感想熏染。尤可把稳的是，在顾瑛的这首诗里，贩子的形象得到了正面的表现，写出了常日以为鲜衣美食的贩子生活的另一壁，也是更为主要的一壁。我们想一想唐人白居易《琵琶行》里的贩子形象：“……老大嫁作贩子妇。贩子重利轻别离， 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在白居易的这首著名的诗篇里，贩子离开妇人外出做生意，去浮梁买茶叶，就被认定是“重利轻离去”。到元代顾瑛的笔下，贩子的形象得到的变革，可以说是霄壤之别了。
在元代，文人的不雅观念里，“贩子”不再是“重利轻义”的一个化身，不再是不劳而获的“游食之徒”的化身。这是我们可以从顾瑛的这首诗里得到的一个感知。
蒙古游牧民族很早就重视商品的交流，以及和贩子的来往。日本的蒙元史学家杉山正明说，蒙古远征军的两个特色即情报战和补给战，个中的每一项都有穆斯林贩子的极深程度的参与。蒙古利用了这些穆斯林贩子的成本、情报力、通商网，更调皮顺畅地推动自己的远征与扩展。忽必烈建政，顺理成章地实行极度的重商主义的经济政策，个中的一个表现便是以穆斯林经济官僚为中央来推进财政运作。“中心政府收入的八成以上是透过盐的专卖所得的利润，还有一成到一成五的商税收入，皆是针对商业行为课税所得的收入”，国家收入紧张来自商业利润。而在元朝以前，商业利润在国家收入中不占紧张的位置。乃至还有日本学者认为，蒙古军队渡过波涛滚滚的东海侵袭日本，也是忽必烈要从陆海两方面将欧亚整体化为一个“巨大的通商圈”的计策组成部分。这支海上远征军里人数最多的是从旧南宋兵里征召的志愿者，他们携带的不是武器而是农具，他们是蒙元统治者派出到日本列岛移民或屯田的，遭遇“飓风”而沉入海底的恐怕都是这些职员。这位日本学者还说这“实在叫人怜惜”。如果这位日本学者所言不虚，那么，元朝的建立欧亚“巨大的通商圈”的伟大目标，和明代的为宣威或换回万国来朝的虚假盛世而耗巨资七下泰西，其间高低，也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一个是从草原帝国到海洋帝国。一个是始于也终于“内卷”的“封闭”的要地本地帝国。
元代时的家具，榻。CFP供图。
元代的边陲和交通空前的辽阔和便捷也给商业兴盛创设了外部条件。元朝航海家汪大渊《岛夷志略》后序说：“皇元混一声教，无远弗届，区宇之广，旷古所未闻。”《元史·地理志》说元王朝的版图，“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元末文人王礼在《义冢记》里说元朝的边陲的辽阔和交通的便捷：“到处为家，声教渐被，无此疆彼界。……适千里者如在户庭，之万里者如出邻家。”超过万里就仿佛是走雇主串西家，真是方便极了。
重商不雅观念的渐占主流、南北的统一、边陲的扩大、交通的便捷等成分，一起协力发生浸染，匆匆成了元朝的全国市场的形成和国际贸易的繁盛，这在中华历史上，也险些可以说是空前的。想象一下，有元一代，大大小小的贩子，汉族贩子，色目人贩子，在中华大地上，乃至在环球，走南闯北，西去东来，车流滚滚，船帆片片，这一幅幅南北纵横东西贯通的“中华商旅长卷图”，真是壮不雅观，真是壮丽。元代文人能够对做生意有这么开放开阔的认识和理解，也是其来有自了，他们也把传统的读书人的人生之路大幅度地拓宽了：读书做官、传授教化固无不可，可在这之外，做贩子也是一种“仁”，人生涯着，治生最为先务，治生则农工商贾都可以有作为的。
2021年5月11日，杭州西溪
作者简介：周维强，编审。著有《蓟门薄暮：元史随笔》《书林意境》《扫雪斋主人：钱玄同传》《太白之风：陈望道传》《尚未远去的背影：教诲文化名人与杭州》《史思与文心》《若有所思》《学林旧闻》《最忆是杭州》《古诗十九首评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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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小时新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