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知,两宋之时,词学至高无上。
然却未晓,在宋词的悠悠天地里,既承古人之言语,又启后世之风气的伟岸之人,是他——

他立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心;

他生着“如火之热,如水之湿”之性;

他开着“宁鸣而去世,不默而生”之唇;

范仲淹继往开来宋词里浩然通亮清明仙人外

他张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目——

他,便是“行求无愧于圣贤,学求有济于天下”的范仲淹

在范仲淹的文学天下里,诗歌数目最盛,有305首;散文次之,有数十首;而词作最末,存世仅5首。
然这5首却可与诗歌的305首相抗,其分量不容小觑,更是于宋词的发展中扮演着承前启后的主要角色。

壹、承前

《剔银灯·与欧阳公席上分题》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

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

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间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

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

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仁宗庆历三年,范仲淹任参知政事,主持“庆历新政”,时任知制诰且与范仲淹志同道合的欧阳修积极支持政治改革,然终因旧派阻挡,改革归于失落败。

范仲淹也于庆历五年遭贬。
在被贬前夕,范仲淹与欧阳修相聚,倾诉自己心中所思——昨夜挑灯阅《三国志》,不禁暗笑曹操、孙权、刘备——此三人不遗余力、费尽心机争相称雄,却只落得三分天下。

都来此事,屈指细思,与其如此,倒不若刘伶一样平常,喝他个酩酊大醉,活他个洒脱无求。
人活一世,几人能至百岁?少年时癫狂无知,晚年又瘦峋干瘪。
唯有中间途经一段短暂的年轻之地,怎么忍心沉迷于功名利禄中,牵绊不前呢?纵然官至一品,身缠千金,试问又如何躲得过老冉冉将至?

《定风波·自前二府镇穰下营百花洲亲制》

罗绮满城春欲暮。
百花洲上寻芳去。

浦映芦花花映浦。
无尽处。

恍然身入桃源路。

莫怪山翁聊逸豫。
功名得丧归时数。

莺解新声蝶解舞。
天赋与。

争教我辈无欢绪。

彼时的范仲淹已是经历过三次贬职且近乎耳顺之年的老人了,因政治上每每失落意,范仲淹便常常游赏百花洲,以排解苦闷心绪——穰城里虽满是罗绮,一派繁华,但春天的心儿似已不在城里,于是便至城外的百花洲上寻它。

它果真在此处嬉戏——芦花与碧水相互映照着,满目和美,天空也澄澈湛蓝,一望无边,置身于此清幽之境,恍惚间以为自己身处世外桃源中。
休要责怪我享受安逸,功名利禄不过一纸虚浮,且得失落自有天数。
你听,野外间的黄莺都懂得唱新曲,花蝴蝶尚懂跳新舞,那是上天所授予的本能,又怎可哀求我辈不能欢愉呢?

以上两首词,题材上较为宽泛:一为读史,写其后感想,一为咏景,颂幽雅美境;主题上颇有些道家无为的思想,不求功名利禄,汲汲于虚妄名誉之中,但求把酒言欢,醉醉于美景良辰之间;用词上纤丽又不失落晓畅,毫无艰涩晦难之感,清婉但不悲靡,不露绝望沉沦之态——虽政治失落意,心中惆怅苦闷,然整体色调并不十分黯淡:既然“功名得丧归时数”,就无需“把浮名牵系”,还是趁着“莺解新声蝶解舞”的好光阴,安心而活吧。
于是终于发出了“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的积极慨叹。

此两首词整体上与北宋前期词坛的创作风格相吻合,亦表现了从晚唐五代至北宋前期歌坛衰变的过程。

贰、启后

《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神。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宋康定元年至庆历三年间,时任陕西经略副使兼延州知州的范仲淹被派往西北前哨,肩负着北宋西北边陲防卫重任。

在某个秋日薄暮,看着满目的凄凉壮阔之景,不禁于长烟落日下提笔——秋至西北边塞,画出了与故乡江南两异的风光:你看,大雁对此地无分毫留恋,竟头也不回地匆匆飞回了衡阳;你听,薄暮之时,只有四面的边声随着军中的号角一同响起;你望,在那层峦叠嶂里,虽有烟霭沉沉,山衔落日,但孤零零的城门紧闭着,无人可赏这凄美风景。

就饮一杯浊酒来排解这苦寂吧,却不由得想起了万里之外的家乡,然而我未能如窦宪那样降服仇敌,刻石燕然,不能早作归计。
悠扬的羌笛声伴着满地霜雪组成了边塞之夜。
而边塞里的人却不能歇息——将军因操持军事白了须发,战士们因久戍边关将思乡的眼泪滴洒······

此词一改宋词多低沉婉转之调,启诉年夜方雄放之声。
它不仅是宋词中的第一首边塞词,也是宋词中最早的豪放词,更对后来苏轼扩大词的表现领域,起了很大的借鉴浸染。
这样的“一词三雕”,除了“宋朝第一人物”的范仲淹,又有孰人能做到?

苏轼曾如此评价范仲淹:“出为名相,处为名贤;乐在人后,忧在人先。
经天纬地,阙谥宜然,贤哉斯诣,轶后空前······”然身为“一世之师”的范仲淹并非神话了的传奇,他胸中不但有天下家国,也有着平凡人之情绪。

《苏慕遮·怀旧》

碧云天,黄叶地,

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

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此词约与上首同期间而作,虽传情皆为乡思,然写景浑然不同——白云漫飞碧天,黄叶遍舞地前。
秋对着一池碧波,心绪繁芜地看着自己的边幅,抬手整理云鬓,却触到了波涛上笼罩着的阵阵寒烟,寒烟里似包裹着一片苍苍翠色。
远山慵慵地沐浴着夕阳,碧天友好地牵挽着绿水,而岸边的芳草却无情地煞着风景,自顾自地消逝在那西斜的夕阳之外。
再一次地回顾故乡,我已黯然销魂。
羁旅中的愁思如影子似的无休止地追缠着我,唯有在梦中方可稍停。
月明之夜,休要携酒独上高楼,可知酒入愁肠,化作滴滴清泪,每一滴都在向月光诉说着绵绵的相思。

本词题材上虽不脱传统的离愁别恨,但意境的阔大实令同类词艳羡。
全词低徊婉转,而又不失落沉雄清刚之气。
清代邹祗谟《远志斋词衷》评曰:“前段多入丽语,后段纯写柔情,遂成绝唱。

《御街行·秋日怀旧》

纷纭坠叶飘喷鼻香砌。
夜寂静、寒声碎。

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

残灯闪动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此词的详细创作韶光已难以考证,但题材明确,为秋夜怀人之词。
在某个寒彻骨的秋夜里,范仲淹望着黄叶纷纭坠地,连同落花躺入喷鼻香阶的怀抱,不禁感怀——这万籁俱寂的夜,仿佛能听到寒霜匝地而碎的声音。
珠帘高卷,却是人去楼空,与空楼作伴的,还有空阔的天宇,在那场浩瀚盛世中,银河自是豁亮清来岁夜气,将自己全部倾泻至人间大地。
月光一年又一年,总是这样皎洁若白绸,近在咫尺,让人似伸手可触,可月下相思之人却有着千里之隔。
这万千愁绪在心,让人怎能随酒沉醉呢。
只怕酒还未流入愁肠,先飞作滴滴相思之泪了。
罢了,还是试着安睡吧,但早已尝尽了孤枕难眠的滋味,又怎能睡着呢?起身点上忽明忽暗的残灯,斜倚枕间。
此般时候,此种场景,满腔相思无处躲藏,不是在眉间,便是在心上。

范仲淹长年羁旅,自有满腔相思离愁,一定一咏三叹。
此词绸缪沉郁,语直情切。
明代李攀龙《草堂诗馀隽》曾评:“月光如昼,泪深于酒,情景两到。

以上两首词作在内容上虽是抒写细腻愁思,但不管是“秋色连波”“山映斜阳天接水”,还是“天淡银河垂地”,词中所描皆是伟大浩瀚的时空背景,与同时期其他词人“小园喷鼻香径”“庭院深深”的狭蜜意况迥乎不同;风格上沉挚真切,婉丽动人。
内容与风格相领悟,使得范词体格清刚沉雄,神致婉丽真切。

北宋建国至宋仁宗时,因经济富庶,生活享乐渐成风尚,故士子们多创作以艳情为主题的歌词,且词风秾丽明艳,一度呈现繁荣之貌。
兼有古人聪慧与自己思想的范仲淹于此时登上词坛,将情思与华才化作翩翩蝴蝶,飞入千家万户,飞进那一双双慧耳之中。
他如天上的神仙般儒圣无暇,纵然几度谪官,却每每“乐得神仙境”,又游走于神仙之外,将全部的目光和心力投身于家国百姓的实际生活。
他承前启后,另辟天地,极大地改变了宋人无病呻吟、秾艳柔靡的创作不雅观念,并勾引着当时词坛多以艳情为主题的创作风气的转变,对后世词坛产生着深远的影响。

毛泽东曾评价范词:“介于婉约与豪放两派之间,既苍凉又幽美,使人不厌读。
”词如其人,神致由性灵出,范词的婉约与豪放,自是范仲淹的豁亮清明为人、浩然正气使然——

若他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心;

若他无“如火之热,如水之湿”之性;

若他无“宁鸣而去世,不默而生”之唇;

若他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目——

也不会有“承前启后宋词里,浩然豁亮清明神仙外”的范仲淹了。

作者:赵鹏艳,笔名“嬿婉儿”,女,25岁,毕业于南京大学编辑出版硕士专业,现任南京宇通实验学校月朔语文老师。
笔墨于我,犹如前生之恋,好似来世之情。
它是我生命中的阳光与空气,给予我温暖,养活我呼吸,令我在人间成长得畅然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