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供毕早饭,因景象尚长,贾珍等连日劳倦,不免在灵旁假寐。
宝玉见无客至,遂欲回家看视黛玉,因先回至怡红院中。
进入门来,只见院中寂静无人,有几个老婆子和那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卧的,也有坐着打盹的。
宝玉也不去惊动。
只有四儿瞥见,连忙上前来打帘子。
将掀起时,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险些和宝玉撞个满怀。
一见宝玉,方含笑站着,说道:“你怎么来了?你快给我拦住晴雯,他要打我呢。
”一语未了,只听见屋里唏蹓哗喇的乱响,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
随后晴雯赶来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往那里去?输了不叫打。
宝玉不在家,我看有谁来救你!
”宝玉连忙带笑拦住,道:“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饶他罢。
”晴雯也不想宝玉此时回来,乍一见不觉可笑,遂笑说道:“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便是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么快。
”又笑道:“便是你真请了神来,我也不怕。
”遂夺手仍要搜捕。
芳官早已藏在身后,搂着宝玉不放。
宝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进来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春燕等正在那里抓子儿赢瓜子儿呢。
却是芳官输给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出去了,晴雯因赶芳官,将怀内的子儿撒了一地。
宝玉笑道:“如此长天,我不在家里,正怕你们寂寞,吃了饭睡觉,睡出病来;大家寻件事玩笑消遣甚好。
”因不见袭人,又问道:“你袭人姐姐呢?”晴雯道:“袭人么?加倍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
这好一会我们没进去,不知他做什么呢,一点声儿也听不见。
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不可知。

宝玉听说,一壁笑,一壁走至里间。
只见袭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绦子,正在那里打结子呢,见宝玉进来,连忙站起,笑道:“晴雯这东西编派我什么呢!
我因要赶着打完了这结子,没工夫和他们瞎闹,因哄他说:‘你们玩去罢。
趁着二爷不在家,我要在这里静坐一坐,养一养神。
’他就编派了我这些个话,什么‘面壁了’、‘参禅了’的。
等一会我不撕他那嘴!
”宝玉笑着靠拢袭人坐下,瞧他打结子,问道:“这么长天,你也该歇息歇息,或和他们玩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
怪热的打这个,那里使?”袭人性:“我见你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
那个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白事才带的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平常又不犯做。
如今那府里有事,这是要过去每天带的,以是我赶着另作一个,等打完了却子给你换下那旧的来。
你虽然不讲究这个,要叫老太太回来瞥见,又该说我们躲

于是一径往潇湘馆来看黛玉。
将过了沁芳桥,只见雪雁领了两个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
宝玉忙问雪雁道:“你们姑娘从来不吃这些凉东西,拿这些瓜果作什么?不是要请那位姑娘奶奶么?”雪雁笑道:“我见告你,可不许你对姑娘说去。
”宝玉点头应允。
雪雁便命两个婆子:“先将瓜果送去,交与紫鹃姐姐。
他要问我,你就说我做什么呢,就来。
”那婆子答应着去了。
雪雁方说道:“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身上好些了。
今日饭后,三姑娘来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又不知想起什么来了,自己哭了一回,提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是词。
叫我传瓜果去时,又听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文鼎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
要说是请人呢,不犯先忙着把个炉摆出来;要说点喷鼻香呢,我们姑娘素日屋内除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又不大喜熏衣服。
便是点喷鼻香,也当点在常坐卧的地方儿,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喷鼻香熏熏不成?究竟连我也不知为什么。
二爷白瞧瞧去。

宝玉听了,不由的低头心内细想道:“据雪雁说,必有原故。
假如同那一位姐妹们闲坐,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
或者是姑爷姑妈的忌辰?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嘱咐其余整理肴馔送去林妹妹私祭,此时已过。
大约必是七月,由于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季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以是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也未可定。
但我此刻走去,见他伤感,必极力劝解,又怕他烦恼郁结于心;若竟不去,又恐他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足致疾。
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到彼稍坐即回。
如若见林妹妹伤感,再设法开解。
既不至使其过悲,哀痛稍申,亦不至烦闷致病。

想毕,遂别了雪雁,出了园门,一径到凤姐处来。
正有许多婆子们回事毕,纷纭散出,凤姐倚着门和平儿说话呢。
一见了宝玉,笑道:“你回来了么?我才嘱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使人见告跟你的小厮,若没什么事,趁便请你回来歇息歇息。
再者那里人多,你那里禁的住那些气味?不想恰好你倒来了。
”宝玉笑道:“多谢姐姐惦记。
我也因今日没事,又见姐姐这两日没往那府里去,不知身上可大愈了,以是回来看看。
”凤姐道:“旁边也不过是这么着,三日好两日不好的。
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嗳!
那一个是循分的?逐日不是斗殴,便是拌嘴,连赌钱偷窃的事情都闹出来了两三件了。
虽说有三姑娘帮着办理,他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得的,也有往他说不得的事,也只好强扎挣着罢了。
总不得心静一下子!
别说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罢了。
”宝玉道:“姐姐虽如此说,姐姐还要保重身体,少操些心才是。
”说毕,又说了些闲话,别了凤姐,转身往园中走来。

红楼梦原文版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进了潇湘馆院门看时,只见炉袅残烟,奠馀玉醴,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收桌子,搬陈设呢。
宝玉便知已经奠祭完了。
走入屋内,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
紫鹃连忙说道:“宝二爷来了。
”黛玉方逐步的起来。
含笑让坐。
宝玉道:“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静些,只是为何又伤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没的说了。
好好的,我多早晚又伤心了?”宝玉笑道:“妹妹脸上现有泪痕,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悲。
若作践坏了身子,使我”刚说到这里,以为以下的话有些难说,连忙咽住。
只因他虽和黛玉一处终年夜,情投意合,又愿同生同去世,却只心中领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
况兼黛玉心多,每每说话唐突,得罪了他。
今日原为的是来劝解,不想把话又说唐突了,接不下去。
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实在的是为好,因而转念为悲,反倒掉下泪来。
黛玉起初原恼宝玉说话不论轻重,如今见此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昔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

却说紫鹃端了茶来,打量二人又为何事口角,因说道:“姑娘身上才好些,宝二爷又来怄气了。
到底是怎么样?”宝玉一壁拭泪,笑道:“谁敢怄妹妹了?”一壁搭讪着起来闲步,只见砚台底下微露一纸角,不禁伸手拿起。
黛玉忙要起身来夺,已被宝玉揣在怀内,笑央道:“好妹妹,赏我看看罢!
”黛玉道:“不管什么,来了就混翻。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道:“宝兄弟要看什么?”宝玉因未见上面是何言词,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唐突回答,却望着黛玉笑。
黛玉一壁让宝钗坐,一壁笑道:“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生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
可巧探丫头来会我瞧凤姐姐去,我也身上

宝玉忙道:“我多早晚给人看来?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诗,以是我自己用小楷写了,不过为的是拿在手中看着便易。
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
”宝钗道:“林妹妹这虑的也是。
你既写在扇子上,有时忘却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瞥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外扬开了,反为不美。
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
其馀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
”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来给我看看无妨,只不叫宝兄弟拿出去便是了。
”黛玉笑道:“既如此说,连你也可以不必看了。
”又指着宝玉笑道:“他早已抢了去了。

宝玉听了,方自怀内取出,凑珍宝钗身旁,一同细看,只见写道: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落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虞姬

肠断乌啼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红拂

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馀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说道:“妹妹这诗,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于是不容分辨,便提笔写在后面。
宝钗亦说道:“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
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
即如古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纭不一。
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线人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戎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
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

仍欲往下说时,只见有人回道:“琏二爷回来了。
适才外头传说,往东府里去了,好一会了,想必就回来的。
”宝玉听了,连忙起身,迎至大门以内等待,恰好贾琏自外下马进来。
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打千儿,口中给贾母王夫人等请了安,又给贾琏请了安。
二人携手走进来。
只见李纨、凤姐、宝钗、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期待,逐一相见已毕。
因听贾琏说道:“老太太嫡一早到家,一起身体甚好。
今日先丁宁了我来,回家看视,嫡五更,仍要出城欢迎。
”说毕,众人又问了些路途的景况。
因贾琏是远归,遂大家别过,让贾琏回房歇息。
一宿晚景,不必细述。

至越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
众人接见已毕,小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
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却是贾赦贾琏送贾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
当下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贾琏率领族中人哭着迎出来了。
他父子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
贾母晚年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
贾赦贾琏在旁苦劝,方略略止住。
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
哭毕,众人方上前,逐一请安问好。
贾琏因贾母才回家来,未得歇息,坐在此间看着难免不免要伤心,遂再三的劝。
贾母不得已,方回来了。
果真年迈的人,禁不住风霜伤感,至夜间便觉头闷心伤,鼻塞声重,连忙请了年夜夫来诊脉下药,足足的忙乱了半夜一日。
幸而发散的快,未曾传经,至三更天,些须发了点汗,脉静身凉,大家方放了心。
至越日,仍服药调理。

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之期,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
凤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
别的贾赦、贾琏、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妇,都送至铁槛寺,至晚方回。
贾珍尤氏并贾蓉仍在寺中守灵,等过百日后,方扶柩回籍。
家中仍托尤老娘并二姐儿三姐儿照管。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逐日与二姐儿三姐儿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
况知与贾珍贾蓉素日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
那三姐儿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儿也十分故意,但只是眼目浩瀚,无从下手。
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民气领神会而已。
此时出殡往后,贾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带领二姐儿三姐儿并几个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别的婢妾都随在寺中。
表面仆妇,不过晚间巡更,白天看守门户,白日无事,亦不进里面去。
以是贾琏便欲趁此时下手,遂托相伴贾珍为名,亦在寺中住宿。
又时常借着替贾珍收拾家务,时时至宁府中来勾搭二姐儿。

一日有小管家俞禄来回贾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并请杠人青衣,共使银一千一百十两,除给银五百两外,仍欠六百零十两。
昨日两处买卖人俱来追讨,奴才特来讨爷的示下。
”贾珍道:“你先往库上领去便是了,这又何必来回我。
”俞禄道:“昨日已曾上库上去领,但只是老爷宾天往后,各处支领甚多,所剩还要预备百日道场及庙中用度,此时竟不能发给。
以是奴才今日特来回爷,或者爷内库里暂且发给,或者挪借何项,嘱咐了奴才好办。
”贾珍笑道:“你还当是先呢,有银子放着不使。
你无论那里借了给他罢。
”俞禄笑回道:“若说一二百,奴才还可巴结,这五六百,奴才一时那里办得来?”贾珍想了一回,向贾蓉道:“你问你娘去,昨日出殡往后,有江南甄家送来吊祭银五百两,未曾交到库上去。
家里再找找,凑齐了,给他去罢。
”贾蓉答应了,连忙过这边来,回了尤氏,复转来回他父亲道:“昨日那项银子已使了二百两,下剩的三百两,令人送至家中,交给老娘收了。
”贾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带了他去,合你老娘要出来,交给他。
再者也瞧瞧家中有事无事,问你两个姨娘好。
下剩的,俞禄先借了添上罢。
”贾蓉和俞禄答应了。

方欲退出,只见贾琏走进来了。
俞禄忙上前请了安。
贾琏便问何事,贾珍逐一见告了。
贾琏心中想道:“趁此机会,正可至宁府寻二姐儿。
”一壁遂说道:“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项银子,还没有使呢,莫若给他添上,岂不省事?”贾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嘱咐蓉儿,一并叫他取去。
”贾琏忙道:“这个必得我亲自取去。
再我这几日没回家了,还要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请安去;到大哥那边查查家人们有无生事,再也给亲家太太请请安。
”贾珍笑道:“只是又劳动你,我心里倒不安。
”贾琏也笑道:“自家兄弟,这有何妨呢。
”贾珍又嘱咐贾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边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安,说我和你娘都请安。
打听打听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还服药呢没有。

贾蓉逐一答应了,跟随贾琏出来,带了几个小厮,骑上马,一同进城。
在路叔侄闲话,贾琏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夸说如何标致,如何做人好,“举止大方,言语温顺,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
大家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那里及你二姨儿一零儿呢?”贾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这么爱他,我给叔叔作媒,说了做二房何如?”贾琏笑道“你这是玩话,还是正经话?”贾蓉道:“我说的是当真的话。
”贾琏又笑道:“敢自好,只是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
况且我听见说你二姨儿已有了人家了。
”贾蓉道:“这都无妨。
我二姨儿三姨儿,都不是我老爷养的,原是我老娘带了来的。
听见说,我老娘在那一家时,就把我二姨儿许给皇粮庄头张家,指腹为婚。
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
如今这十数年两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时常抱怨,要给他家退婚。
我父亲也要将姨儿转聘,只等有了年夜大好人家,不过令人找着张家,给他十几两银子,写上一张退婚的字儿。
想张家穷极了的人,见了银子,有什么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
又是叔叔这样人说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亲都乐意。
倒只是婶子那里却难。

贾琏听到这里,心花都开了,那里还有什么话说?只是一味呆笑而已。
贾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要有胆量,依我的主张,管保无妨,不过多花几个钱。
”贾琏忙道:“好孩子,你有什么主张,只管说给我听听。
”贾蓉道:“叔叔回家,一点声色也别露。
等我回明了我父亲,向我老娘说妥,然后在咱们府后方近旁边,买上一所屋子及运用家伙,再拨两拨子家人过去伺候,择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觉娶了过去。
叮嘱家人不许透露风声,婶子在里面住着,深宅大院,那里就得知道了?叔叔两下里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即或闹出来,不过挨上老爷一顿骂。
叔叔只说婶子总不生养,原是为子嗣起见,以是私自在表面作成此事。
便是婶子,见生米做成熟饭,也只得罢了。
再求一求老太太,没有不完的事。
”自古道欲令智昏,贾琏只顾梦想二姐美色,听了贾蓉一篇话,遂为计出万全,将现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各类欠妥之处,皆置之不理了。
却不知贾蓉亦非美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假如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
贾琏那里思想及此?遂向贾蓉致谢道:“好侄儿!
你果真能够说成了,我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你。

说着,已至宁府门首,贾蓉说道:“叔叔进去向我老娘要出银子来,就交给俞禄罢。
我先给老太太请安去。
”贾琏含笑点头道:“老太太跟前,别说我和你一同来的。
”贾蓉说:“知道。
”又附耳向贾琏道:“今儿要遇见二姨儿,可别性急了,闹失事来,今后倒难办了。
”贾琏笑道:“少胡说。
你快去罢。
我在这里等你。
”于是贾蓉自去给贾母请安。

贾琏进入宁府,早有家人头儿率领家人等请安,一起围随至厅上。
贾琏逐一的问了些话,不过塞责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独自往里面走来。
原来贾琏贾珍素日亲密,又是兄弟,本无可避忌之人,自来是不等通报的。
于是走至上屋,早有廊下奉养的老婆子打起帘子让贾琏进去。
贾琏进入房中一看,只见南边炕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鬟一处做活,却不见尤老娘与三姐儿。
贾琏忙上前问好相见。
尤二姐含笑让坐,便靠东边排插儿坐下。
贾琏仍将上首让与二姐儿,说了几句见面情儿,便笑问道:“亲家太太合三妹妹那里去了?怎么不见?”二姐笑道:“才有事今后头去了,也就来的。
”此时奉养的丫鬟因倒茶去,无人在跟前,贾琏不住的拿眼瞟看二姐儿。
二姐儿低了头,只含笑不理。
贾琏又不敢唐突动手动脚的,因见二姐儿手里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却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
”二姐道:“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
”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
二姐儿怕有人来瞥见不雅观观,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
贾琏接在手里,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里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
刚要把荷包亲自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来。
贾琏一壁接了茶吃茶,一壁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佩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转头时,仍撂了过去。
二姐儿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

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儿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
贾琏送目与二姐儿,令其拾取,这二姐亦只是不理。
贾琏不知二姐儿何意思,甚实焦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儿相见。
一壁又转头看二姐儿时,只见二姐儿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
贾琏方放了心。
于是大家归坐后叙了些闲话。
贾琏说道:“大嫂子说,前儿有了包银子交给亲家太太收起来了,今儿因要还人,大哥令我来取,再也看看家里有事无事。
”尤老娘听了,连忙使二姐儿拿钥匙去取银子。
这里贾琏又说道:“我也要给亲家太太请请安,瞧瞧二位妹妹。
亲家太太脸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们家里受委曲。
”尤老娘笑道:“咱们都是嫡亲骨肉,说那里的话?在家里也是住着,在这里也是住着。
不瞒二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其实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着。
如今姑爷家里有了这样大事,我们不能别的着力,白看一看家,还有什么委曲了的呢?”正说着,二姐儿已取了银子来,交给尤老娘,老娘便递给贾琏。
贾琏叫一个小丫头叫了一个老婆子来,嘱咐他道:“你把这个交给俞禄,叫他拿过那边去等我。
”老婆子答应了出去。

只听得院内是贾蓉的声音说话。
须臾进来,给他老娘姨娘请了安,又向贾琏笑道:“才刚老爷还问叔叔呢,说是有什么事情要使唤,原要使人到庙里去叫。
我回老爷说,‘叔叔就来’。
老爷还嘱咐我,路上遇着叔叔,叫快去呢。
”贾琏听了,忙要起身。
又听贾蓉和他老娘说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说的,我父亲要给二姨儿说的姨父,就和我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儿。
老太太说好不好?”一壁说着,又悄悄的用手指着贾琏,和他二姨儿努嘴。
二姐儿倒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见三姐儿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骂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说了!
多早晚我才撕他那嘴呢!
”贾蓉早笑着跑了出去,贾琏也笑着辞了出来。
走至厅上,又嘱咐了家人们,不可耍钱吃酒等话。
又悄悄的央贾蓉,回去连忙和他父亲说。
一壁便带了俞禄过来,将银子添足,交给他拿去。
一壁给贾赦请安,又给去贾母请安,不提。

却说贾蓉见俞禄跟了贾琏去取银子,自己无事,便仍回至里面,和他两个姨娘嘲戏一回,方起身。
至晚到寺,见了贾珍,回道:“银子已竟交给俞禄了。
老太太已大愈了,如今已经不服药了。
”说毕,又趁便将路上贾琏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说了,又说如何在表面置屋子住,不给凤姐知道,“此时总不过为的是子嗣困难起见,为的是二姨儿是见过的,亲上做亲,比别处不知道的人家说了来的好。
以是二叔再三央我对父亲说。
”只不说是他自己的主张。
贾珍想一想,笑道:“实在倒也罢了,只不知你二姨娘心里乐意不愿意。
明儿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你老娘问准了你二姨娘,再作定夺。
”于是又教了贾蓉一篇话,便走过来将此事见告了尤氏。
尤氏却知此事欠妥,因而极力劝止。
无奈贾珍主张已定,素日又是屈服惯了的,况且他与二姐儿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们闹去了。

至越日一早,果真贾蓉复进城来见他老娘,将他父亲之意说了。
又添上许多话,说贾琏做人如何好,目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屋子,在表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去世,便接了二姨儿进去做正室。
又说他父亲此时如何聘,贾琏那边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养老,今后三姨儿也是那边应了替聘”,说得天花乱坠,不由的尤老娘不肯。
况且素日全亏贾珍周济,此时又是贾珍作主替聘,而且嫁奁不用自己置买,贾琏又是青年公子,强胜张家,遂忙过来与二姐儿切磋。
二姐儿又是水性人儿,在先已和姐夫欠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生失落所。
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
当下回答了。

贾蓉回了他父亲,越日命人请了贾琏到寺中来,贾珍当面见告了他尤老娘应允之事。
贾琏自是大喜过望,感谢贾珍贾蓉父子不尽。
于是二人商量着,使人看屋子,打首饰,给二姐儿置买嫁奁及新居中运用床帐等物。
不过几日,早将诸事搞妥,已于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屋子,共二十余间,又买了两个小丫鬟。
只是府里家人不敢擅动,外头买人又怕不知心腹,透露了风声。
忽然想起身人鲍二来,当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凤姐儿打闹了一阵,含羞吊去世了,贾琏给了一百银子,叫他再娶一个。
那鲍二向来却就合厨子多浑虫的媳妇多姑娘有一手儿,后来多浑虫酒痨去世了,这多姑娘儿见鲍二手里从容了,便嫁了鲍二。
况且这多姑娘儿原也和贾琏好的,此时都搬出外头住着。
贾琏一时想起来,便叫了他两口儿到新居里来,预备二姐儿过来时伏侍。
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个巧宗儿,如何不来呢。

再说张华之祖,原当皇粮庄头,后来去世去,至张华父亲时,仍充此役。
因与尤老娘前夫相好,以是将张华与尤二姐指腹为婚。
后来不料遭了官司,败落了家产,弄得衣食不周,那里还娶的起媳妇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两家有十数年音信不通。
今被贾府家人唤至,逼他与二姐儿退婚,心中虽不愿意,无奈畏惧贾珍等势焰,不敢不依,只得写了一张退婚文约。
尤老娘给了二十两银子,两家退亲不提。
这里贾琏等见诸事已妥,遂择了初三黄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儿过门。
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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