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云雨、山川、风月……这些都是中国古代诗歌中最常见的描述工具,在日本古典诗歌中,类似的事物也霸占了不少篇幅,但这并不敷以阐明为何来自不同文化的两个群体能在同一句诗中产生共情。有趣的是,在读到“山川”和“风月”时,我们都很清楚它们指的是什么,但事实上,这句话中既没有解释是哪里的山川和风月,也没有仔细描述它们的形象,正如在“与子同裳”一句中,两人共享的究竟是一件什么样衣裳也不得而知。
在短短一两行的诗句中,读者既无法看到诗歌的全貌,也很难明得墨客所处的历史背景,但当我们以此作为抒怀的手段时,每个人彷佛都能顺理成章地理解个中的意思,而不会由于不明确的语句产生歧义。在解读古诗的过程中,我们的共情险些出于一种直觉,它使得字词超过地域和时期,在本日连续发挥浸染。
美国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在文集《诗的领导》中指出,无论是传统的中国还是西方都遵守一种最基本的文学解读原则:文学文本是不充分的“日常的措辞”。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替代墨客发出个性的声音,这也意味着,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读者解读诗歌时产生的共鸣并不是墨客阐发的“意义”,而是“一种共同的措辞、共同的文化氛围和文学传统,更主要的是一种有关诗歌性子的共同观点以及文学解读的共同规则”。在这种规则下,解读将在文本中自行展开,作品本身便是圆满天下的一个窗口,它许可各类可能性在笔墨中共存,也为本日的人们带来一种意义的开放性。
《透明:解读中国抒怀诗》(节选)
文 | 宇文所安 译 | 陈引驰
《诗大序》清楚阐明了如下对应:“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浊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这是对一个时期及其文学之间关系的经典阐述,也是对解读的辅导。它辅导读者能在各种诗之“音”后面创造什么,而且确实,对付“知音”者来说,它们的真实含义是易于接管的,这是有关解读诗境的最早的程式之一。但是在诗歌历史的全体大背景中,时期的政治状况只是存在于物质天下之内的宇宙秩序的一部分,从诗歌的描述中,我们是能读到这种秩序的。
从有限的字面意义中解读出诗境有两种基本方法,其一与西方修辞学中转喻、举隅(并非替代而是类比)等比喻方法附近,利用这一方法读者能完善诗境中物质的关系;其二是稽核它的对应,这些是由对仗、诗歌构造和传统的遐想等显示出来的。通过类似性的重复,能得到诗的普遍意义,但在创造类似性的对应之前,得先完成对诗境中实际的转喻性关系的稽核。
这一差异的繁芜性只是表面的,对阅读中意义之构成来说,这两种方法都是必要的,它们乃至在阅读活动的每一小步骤上都起浸染。例如李贺《四月》诗的第一行中(编者注:李贺《四月》的第一句为“晓凉暮凉树如盖,千山浓绿生云外。”),“晓凉”和“暮凉”都是举隅,但它们又不是西方那种象征了全体天凉的举隅,这种“凉”只限于晓和暮,提醒人们把稳到处于其间的未提及的日间,“晓”与“暮”之“凉”意味着白天并不“凉”,这样,在解读过程中就必须加上未提及的天热。
同样,“树如盖”意味着树木投下的荫蔽,同时也意味着树影之外灼热的日光。从这些基本的转喻中,读者开始比较和差异出这句诗两部分中的类推身分:关注风凉的时候和地方,以对抗更为遍布的热气和日光。通过这样的对诗境的解读,我们也解读了墨客,创造他对“苦热”如此关注之动机。当然,有履历的中国诗歌读者完备无须如此笨拙地重修这一解读过程,他只需以瞬间之直觉便能体会出个中之意味。
对这种直觉的强调可以使如下的比拟成立,我们可以在解读中国诗境和解读西方侦查小说之间找到基本的相似之处,两者都将把稳力集中在可以使隐含意义得到外显的“证据”上,都须对现实的各种联系进行假设,从而找到证据,创造隐含的事实;两者都是从有限的文本中创造圆满的意义,两者都基于认识模式。当然,侦查小说中以履历为根据的现实,在中国诗中要由基于宇宙及文学传统的呼应和遐想的更进一步的现实来加以补充。
两种文学类型都要读者去解析其境界:侦查小说总是把真实隐蔽在文本之中,而在中国诗中,其圆满性作为解读过程之闭幕,是常在言外的。唐宋诗常让人失落望,由于追求其全义总是无法实现,它们所表现的总是模糊的现实、繁芜难解的诗境,或险些完备无法讲授。比较之下,社会性的诗和侦查故事更令人满意些,它们从基本的方面供应各自的社会情形,这是一种勾引读者如何把握,同时也确保读者基本上理解天下的认识模式。
有关解读诗境时的认识问题在许浑三首《早秋》诗的第一首里就提出来了,宽泛的诗题将诗与“咏物”诗的传统联系了起来,读者在阅读诗文时,便希望能创造一些关于早秋的基本要素:
遥夜泛清瑟,西风生翠萝。
残萤栖玉露,早雁拂金河。
高树晓还密,远山晴更多。
淮南一叶下,自觉老烟波。
诗的首句写的是夜里,阴郁中万物隐形。“瑟”的乐音,可能来自某个暗藏的地方,而非由墨客自弹。对之解释的“清”,是秋日所有事物的范例特色。
夜晚,从迢遥的地方传来瑟的乐声,这就引出了一个认识的问题:这是一个特定的诗歌情境。墨客在夜间听到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乐声,只管他不知道是谁在弹奏,但是他明白,他是能由音乐来理解弹奏者的脾气的。聆听者成了刘勰所谓的“知音”,音乐引发了他的感知和理解力,墨客便由当下的情景而知秋了。
秋之征兆处处皆是,“西风”“残萤”“玉露”,掠过秋之高天、开始迁徙的“早雁”以及充满秋意的“金河”。这些类似的东西搜集到一起,组成了秋的征兆:西风伴着遥夜泛来的瑟乐,而西风又有自己的音乐—“商”,这是属于秋日的腔调。第二联是亮点的结合:萤火虫的亮光轻触闪光的露珠,白雁的身影划过天上的星河,所有这些光亮都是稍纵即逝的,残余的萤火、消散的露珠、迁徙的白雁,它们都是在阴郁中的光明,意味着阴阳之交替。
接着是晨光,这是唐诗中常见的意象,常用与“暗”相对的“明”,或此处的“晓”来表达,个中“明”意味着“通亮”和“可明白的”,“晓”意味着“拂晓”和“可知晓”,“暗”则意味着 “阴郁”和“晦暗无知”。但是,这首诗中的晨光更多地展现了对感官认知的阻碍:墨客被高树环抱,树叶遮断了视线,这里的树叶“还密”,表明了那时不是深秋。避开面前的视线障碍,墨客纵目了望,创造晨光造成了更多的障碍:夜里大略的山形在白天明净的天空下却显得层叠无穷。
正当墨客纵目远眺,近处一叶落下,无论是人们所知的针言,《淮南子》中的话“一叶落……”还是地理上的淮南一片真实的叶子从稠密的树上落下,都提醒墨客这个针言。读者须对诗句补上另一半“而天下知秋”,读者知道,夜间吹动萝蔓的微微西风将变成劲风,吹落所有茂密的树叶。
在诗句中和在针言中一样,落叶都导出一种“觉”。但是墨客在末句中有关“老烟波”的“觉”和诗前几句中的各类知觉根本不同,“老烟波”极为含混:难以界定的“老”字笼盖了墨客、落叶(或许在水中)和水波。这最末的意象代表了九世纪诗歌一种盛行的说话:词汇内在的关系与其所指并不愿定,可有多种行得通的讲授。我们不知道也无法知道是谁或什么被溘然认为“老”了,我们也不知道“烟波”如何进入了前面所描写的限于陆地的景不雅观之中。但这一结尾的意象代表了对秋日的终极认识,是认识的终点,所获取的是一种诗意的知识,是第一次在诗中超越了实际景不雅观而知的谜似的真义。它表示了一种心绪的领悟,一种意义的开放性——只存在于笔墨中的各类互斥的可能性。墨客在物质天下里得出了超越物质天下的认识。
本文书摘部分节选自《诗的领导》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