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2019年6月13日《南方周末》)

网上有位副教授替几位名人“考虑诗意”,笑骂了一通他们的唱和,读了很有点高兴,那些人确实像群魔乱舞。
副教授自道“近两年里解读了历代流传的诗词作品二百多首”,足见有资格笑骂。
末了他技痒,也赋诗一首,竟然全不识平平仄仄,这真是笑人齿缺,自己也狗窦大开。
人在日本,便想到日本二三事。

前些天,茨城县一座神社里立起一尊塑像,颂扬一年前去世的该县经济界名人幡谷祐一。
幡谷祐生平于1923年,83岁入学,86岁读完筑波大学博士课程,研究“回收地沟油的地域环境及社会经济影响综合评价”,以是塑像的他身穿博士袍,头戴博士帽。
91岁那年给母校捐了一座女学生塑像,脚前还有块方石卧地,上面铭了他作的“汉诗”:白面诗人学筑波,发奋忘食纸笔耕,桃李满门邦家丰,紫峰名声四海奔(筑波山别称紫峰,是茨城县的象征)。
一韶光大哗:这也算汉诗!
堂堂国立大学,于中应有,一个半个懂汉诗!

日本自古把中国的诗(格律诗)叫汉诗,相对而言,日本传承的诗叫和歌。
以前单说一个“诗”字便是指汉诗,而今指的是新诗(新体诗)。
日本人作汉诗,跟中国人一样用汉语,依循格律。
措辞学家金田一春彦指出:“日语的语法、日语的发音,根底是古昔日语的原生态,从汉语大受的影响是大量拿来了词汇,而发音、语法只受了一小点儿。
”汉诗的规则及特色紧张表现在语音语法上,以是对付日本人来说,节制并创作可不是易事。
幡谷祐一年已古稀开始写汉诗,出版诗集好几本,想来是自费,还结成茨城县汉诗同盟。
莫非自知写不来中规中矩的汉诗,自称“平成自由诗”。
想想当今连自诩“阅读干系诗词作品不计其数”的中国副教授赋诗也不过是凑够字数分成行,怎么美意思苛求外国人。
中国有所谓汉俳,无非拿来了日本俳句的字数,并不去借鉴作法,确实要挂个“汉”字,但这招牌隐约还别有一种得意。

田中角荣的汉诗

关于日本的汉诗,大町桂月写过一篇《明治文坛之奇征象》,千把字概括了日本汉诗史。
他生于明治初,去世于大正末,是墨客、歌人、评论家,写道:“到了明治之世,泰西的文学、思想忽地进来,但这还不足为奇。
小说变貌而勃兴,但这还不足为奇。
新体诗勃兴,这并不很奇。
但本该衰亡的汉诗反而兴盛,而且水平更高了,我们就不能不以为匪夷所思。
自汉籍传入,两千年作汉诗的技能之发达还不如明治时期。
王朝时期能达到汉学的东西有很多,但汉诗极为稚子,没有一个像墨客的墨客,没有一首可诵之诗。
如后世奉为文学之神的菅原道真也不过是白居易的浅薄模拟者,别的可推知。
后来良久都没有汉学,没有汉文,没有汉诗,到了足利时期,往来于中国的僧侣为数不少,日本又有了诗。
不,才有了像诗的诗。
僧绝海中津是我国开辟以来第一个汉墨客。
不,直至德川幕府末年,如绝海者也险些没有。
其后到德川时期的元禄往后,有作得不好的唐诗,有作得不好的宋诗。
菅茶山、梁川星岩等,作得略好些,但不是大才。
星岩门下,森春涛、大沼枕山、冈本黄石、小野湖山、铃木松塘等装点明治前半的汉诗坛,也不那么足以为奇。
及至森春涛之子森槐南崛起,千余年日本汉诗坛才涌现天才。
泰西文物文艺源源输入,洋灯取代和灯的世上,那和灯的灯火将灭,却通亮一时,这便是当今汉诗坛之谓乎。

对付多数中国人来说,明治维新不过是一个传说,而且被无知地或者故意地加以夸年夜。
幕末(江户幕府末年)志士都写得来汉诗,有汉文素养是他们搞维新成功的一个紧张缘故原由。
例如西乡兴盛是维新三杰之首,最给人以武人的印象,他写下这样的汉诗:几历酸楚志始坚,丈夫玉碎耻砖全,我家遗事人知否,不为儿孙买美田。
按谱作诗,特意把惯用的“瓦全”改成“砖全”,其苦心可感。
若换了中国的名家,便是用“瓦全”,被谀为不拘一格也说不定。

日语由汉字和假名构成。
起初假名是“女笔墨”,女人用它创作《源氏物语》《枕草子》,开日本文学的先河,以是日本文学压根儿带有女气。
男人用汉文办公,写汉诗附庸风雅,私下里也用假名写和歌,跟女人谈情说爱。
这样一来,汉诗与和歌就有了“分工”,诗言志,歌抒怀。
各有各的用途,也难免偏失落,彷佛汉诗是不能抒怀的。
对此,芥川龙之介说:“抒怀诗式的感情彷佛与汉诗不大有缘,却也未必如此。
”他举出晚唐墨客韩偓的喷鼻香奁诗,说这便是“汉诗的意见意义”。
听说鲁迅曾批评日本人的汉诗只讲道理,不讲诗趣,劝告日本朋侪不要作汉诗,日本人不适宜。
恐怕这样“只讲道理,不讲诗趣”正是汉诗与和歌的“分工”造成的。
日本人喜好分工,干事才风雅,其他定型诗也各有侧重,俳句多写景,川柳写生活或社会,以讽刺为能事。

大町桂月一言以蔽之,曰:“明治二十年代实乃汉诗全盛时期。
”明治二十年代是1887年至1896年,其间的1894年、1895年打了一场甲午战役,我大清惨败。
清墨客纷纭作诗,一朝瓦解成劫灰如斯。
开战前一年,1893年,正冈子规发起俳句改造运动,翌年他作为随军踏上辽东半岛,这时李鸿章在日本的下关签约,割地赔款。
正冈子规也说过:“当今文坛,比较歌、俳、诗三者,比较其进步的程度,诗为第一,俳为第二,歌为第三。
”报纸上设有汉诗栏,1918年(大正七年)破除,此后俳句、短歌霸天下,以至于今。

1774年杉田玄白等人费时四年把西方解剖书《解体新书》翻译成汉文。
百年后中江兆民为了用汉文翻译卢梭的《社会左券论》,特意进汉学塾学习。
三年后,明治十八年(1885)坪内逍遥出版《小说神髓》,由此模拟西方的近代文学起步,即明治文学的发轫。
日本人作汉诗千百年,终于登上了顶峰,然而下一步便是断崖。
所谓教养人依旧沉溺于汉诗文之外无诗文,对《源氏物语》《枕草子》等出自妇人之手的作品很不齿,但本来以攘夷为号召的志士当政后转向西化,富国强兵,首当其冲的是汉文。
具备汉学素养的人最先感应并因应英语的主要性,时期转型,他们的对策是双修,既上学校学洋学,又进学堂读汉学。
夏目漱石是一个范例。
他比明治这个年号早生一年半,明治二十二年(1889)用汉文写游记《木屑录》,令正冈子规惊叹。
漱石从小学汉文,但考虑出路,只好上东京帝国大学读英语,为之痛楚,到底走上了小说之路。
他生平作汉诗二百零八首,水平之高,不愧为汉诗闭幕者。
大正时期汉学不再是社会的根本教养,变成了专家的擅场。
足以为奇的是大正天皇酷爱汉诗,万世一系里末了一个作汉诗的天皇。

田中角荣比夏目漱石晚生半个世纪,1972年与中国规复邦交,他也作了一首汉诗赠给毛泽东主席。
诗曰:“国交途絶幾星霜,修睦再開秋将到。
隣人眼温吾人迎,北京空晴秋気深。
”毛泽东回赠他《楚辞集注》,当然意不在诗。
从水平来说,和日本第一任总理大臣伊藤博文的汉诗比较,切实其实有云泥之差,但这首所谓汉诗无疑是他自己写的,也令人冲动。

本日的日本除了汉诗爱好者,个别作家也重视汉诗,例如古井由吉。
生于1937年,东京大学德语德文学硕士,1968年开始写小说,以《杳子》得到芥川奖,在日本文学史上属于“内向一代”。
有人赞他仅次于大江健三郎,有人斥之为“无聊的美学”。
一个叫福田和也的评论家给日本小说打分,古井的长篇小说《假往生传试文》被打了96分,和村落上春树的《发条鸟年代记》分数相同。
古井记述过自己的读书经历:日本败北,被美军盘踞,这时他上小学二年级。
汉字险些被盘踞军给废了,作为封建教诲、军国教诲余孽的汉文课统统被取消。
高中是一所老学校,有汉文老西席,多少教了些汉诗。
年过四十,认识到缺少汉文素养,耽读唐诗宋词,写了一本《读漱石汉诗》。

水村落美苗生于1951年,12岁随家去美国,读完耶鲁大学法文博士课程,在普林斯顿大学执教时开始用日语写小说。
为夏目漱石的未完小说《明暗》续貂,得到艺术选奖新人奖。
她说:接管战后教诲如我者,没有“我喜好的汉诗”,只有“我知道的汉诗”,感叹“假如小时候被教给汉诗就好了,现在作为小说家,不禁为战后日本感到悲哀”。

彷佛只是用当代日语编故事的作家不大有这样的认识。

李长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