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戏曲大师关汉卿，生于大都（也有说是河北祁州人，或说是山西解州人），元中统至至元前期，活动于大都一带。南宋亡后，曾到杭州。杭州被元军盘踞，是在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元史·世祖本纪》载：至元十四年（1277）十一月“庚子，命中书省檄谕中外，江南攻平，宋宜曰亡宋，行在宜曰杭州”。农历十一月庚子日，该当是公历12月初。关汉卿南下北上来回途中，也曾在扬州勾留。
在杭州，关汉卿游历钱塘西湖山水，写作了著名的散曲《南吕·一枝花· 杭州景》——
[一枝花]普天下锦绣乡，环海内风骚地。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水秀山奇，一到处堪游戏，这答儿忒富贵。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
[梁州第七]百十里街衢整洁，万余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一陀儿一句诗题，一步儿一扇屏帏。西盐场便似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兀良，望钱塘江万项玻璃。更有清溪绿水，画船儿来往闲游戏。浙江亭紧相对，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
[尾]家家掩映渠流水，楼阁峥嵘出翠微，遥望西湖暮山势。看了这壁，觑了那壁，纵有图画下不得笔。
这支散曲，没有用典，明白易懂。不须再讲授了。元末迺贤散曲“卜邻拟住吴山下”，南宋新亡后关汉卿曲子说“吴山色千叠翡翠”，亦可知有元一代，吴山风景殊胜，宜游宜居。历来诗咏词赋杭州城的，很多，写散曲的，关汉卿之前则不多见。关汉卿之后，著名确当推隐居西湖的色目人贯云石。关汉卿的这支散曲，也容许以作为宋亡后杭州依旧繁华、湖山依旧清丽的一个例证。
元刊杂剧。
杭州在元统一中国后不久，就成为了杂剧的活动中央，杂剧的刊刻也以杭州为盛。洛地有云：“元曲杂剧，其根抵虽源自北地，但它成为如此大景象，与杭州、与浙江，扩大一点与江南（包括扬州）、与南方（原南宋辖地）关系是很不小的。”元杂剧现存元刊本30种，明嘉靖间人李开先旧藏，后辗转易手清人黄丕烈，黄丕烈题为《元刻古今杂剧乙编》。此书清末民初又为罗振玉所入藏，现藏国家图书馆。这30种元刊本杂剧，冠以“古杭新刊”者7种，“大都新编”者3种，“大都新刊”者1种。“古杭新刊”7种里，有一种便是关汉卿的，这部刊本全称是：《古杭新刊的本关大王单刀会》。笔者尝读关汉卿这个剧本，关云长江上念唱的这一段：“[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
（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每读此辄感震荡。
《录鬼簿》，孙楷第师长西席批校本。
毛春翔曾说元刻本两个显著特点：一是黑口，二是赵孟頫字体。书之黑口，即一版中线，折书时，可据中线折之；“赵体字秀逸，优柔之姿，具有刚劲之气，甚觉可爱”。但今存的30种元刊杂剧，又是另一种面貌。王国维《元刊杂剧三十种序录》云：《元刻古今杂剧乙编》“虽出坊间，多讹别之字，而元剧之真面孔，独赖因此见，诚可谓惊人秘笈矣”。可知虽说元代杭州刻本仍承宋金遗绪，选择良工，纸墨上乘，但也还是有不那么精工良刻的。不过元刊杂剧真面貌得以保存下来了，这代价也就很了不得了。
今存“古杭新刊”7种杂剧，关汉卿作品占了一种，这也可算是已被证明的大都人或华北人关汉卿与江南杭州的一段文化出版的分缘吧。
孙楷第师长西席批校过的《录鬼簿》。
关汉卿是个什么样的人，出生如何，平生业绩如何，流传下来资料甚少。最可靠的元末钟嗣成所著《录鬼簿》说：“关汉卿，大都人，太医院尹，号己斋叟。”这是天一阁旧藏明抄本等本子上的笔墨。关汉卿是“太医院尹”，则依郭英德剖析，关汉卿的身份该当属“吏”——“六品以下的低级官吏”。蔡美彪则创造明抄《说集》本和孟称舜刊《酹江集》附录的《录鬼簿》里原来把“太医院尹”都写成“太医院户”，太医院是元朝分外的户口制度下的名称，即所谓医户。医户归太医院管理。日本学者金文京称：金元医学兴盛，带来年夜夫地位的普遍提高。元太医院使的品秩，由宋御医局的从六品、金太医院提点的正五品，跃升为正二品，可算“显官”，相应的，医家等的职业人的地位也大为提高，“与儒家知识分子可以分庭抗礼”。如果蔡美彪、金文京的判断无误、剖析可靠，则元杂剧的产生和发展紧张得力于“职业性知识分子”，这是一个“城市商业经济发达时期的新兴阶级”，无论思想或行为，都已不同于传统的士大夫。金文京以为：“关汉卿生平留连风月场所，除非雄厚的经济根本是不可能的。我们很难想象他靠戏曲创作所得的收入来坚持生活。”
元代杭州西湖书院刊本《文献通考》。
对照关汉卿散曲《南吕·一枝花·不伏老》，金文京的说法大概更有道理一些。“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天下浪子班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吟诗，会篆籀，会弹丝，会品竹；我也会唱鹧鸪，舞垂手；会打围，会蹴趜；会围棋，会双陆。”——“郎君”，元曲中常用以指爱冶游的花花公子。“班头”，即头目。“梁园”，汉代梁孝王的园子，在今河南开封府附近，这里指汴京。“东京”，指宋代都城汴京（今揩封）。“洛阳花”，洛阳牡丹最著名。“章台柳”，典出唐墨客韩翊，这里泛指娼妓。“篆籀”指书法。“垂手”，指《大垂手》《小垂手》等舞蹈。“打围”，即打猎。“蹴趜”，古代一种踢球游戏。“双陆”，古代一种类似下棋的游戏。以上阐明出自王季思注本。如果关汉卿在这篇散曲里说的都是真的话，则关汉卿琴棋字画、吹拉弹唱样样都精通，再加上还会踢球等体育游戏，他可就算得上是有元一代的一个大玩家，也是全体古代中国的一个数得上的大玩家了。这个大玩家无论是抚玩饮宴还是艳游青楼，都还很讲究消费的“品牌”。而这个大玩家，同时还是一个大艺术家大文豪。——有两条材料或容许以解释关汉卿大名那时已传遍大江南北：东平人高文秀，杂剧作家，孙楷第师长西席在《录鬼簿》上批校云：“都下人号小汉卿”；杭州人沈和，后居江州，也是杂剧作家，《录鬼簿》记载：“江西称为蛮子关汉卿者是也。”以关汉卿大名来称誉杂剧作家，这也解释了关汉卿在时民气目中的地位。——关汉卿本人是否悬壶施术，史无材料可证明。但他的父兄辈中有人行医济世，这应该是没有疑问的。关府有钱，以是可以给关汉卿这个“上层建筑”供应足够坚实雄厚的“经济根本”。
四十多年年前，我念中学，从秦牧《艺海拾贝》里读到转引的关汉卿散曲《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尾曲：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吟诗，会篆籀，会弹丝，会品竹；我也会唱鹧鸪，舞垂手；会打围，会蹴趜；会围棋，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魂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中学历史教材曾利用李斛创作的关汉卿像。
这段笔墨一起道来，回肠荡气，真是俊秀。接着我又在中学的历史教材上看到了李斛绘制的关汉卿画像。这就对关汉卿佩服的不得了。略感不敷的是，李斛的画像“烟花路儿上”“郎君领袖”“浪子班头”大玩主的气质似表示不足。后来读大学，看了关汉卿写的杂剧和散曲，又看田汉1958年为纪念关汉卿诞辰700周年而创作的话剧剧本《关汉卿》，田汉说关汉卿写《窦娥冤》被元当局禁演，朱帘秀违禁上演被官方伤害，关、朱两人差点儿被杀头。觉得田汉是把关汉卿当成了一位元代“职业的革命宣扬的戏曲家”来写了，阔别了关汉卿的本来面孔，也阔别了艺妓朱帘秀的本来面孔，阔别了元代的社会历史与文化。
中国古代历史上，元朝的文化政策是特殊宽松的。史无记载关汉卿、朱帘秀由于《窦娥冤》而遭伤害。相反，倒是有很多史料解释元代文网的宽松，元代文化人放言无忌而不受官方惩办。比如元末山东曲阜人孔齐（后搬家溧阳）撰著的《至正派记》，卷二有一条条记《梁栋题峰》：句容县宋遗民梁栋赋长句题大茅峰壁，仇家告他“讪谤朝廷，有思宋之心”。这份举报由县而郡而行省而京师逐级上报，末了礼部讯断：“墨客吟咏情性，不可诬以谤讪，借使是谤讪，亦非堂堂天朝所不能容者。”再比如元末浙江龙泉人叶子奇所著《草木子》，卷三“杂制篇”也有说：“历代讳法之严如此。至于元朝，起自漠北，风尚憨实朴实，并无所讳，君臣每每同名。后来虽有讳法之行，不过临文略缺陷画而已，然亦不甚以为意也，初不害其为尊，以至士大夫间，此礼亦不甚讲。”这两条条记或者也可以用来解释元王朝在文化上的宽容和落拓不羁的态度吧？
回到这篇条记的开头，北方人关汉卿以自己的高名隆誉而作散曲一唱三叹江南杭州景，我们当可想见宋元易代而西湖胜景如昨、杭州繁华依旧。墨客写出好篇章固然得江山之助；而清人袁枚有句又从另一壁立意：“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图画即画图。”有赖一代代文艺大家的品题，杭州景的文化气质也逐渐地得到了凝练和表达。这里面自然也有关汉卿的贡献了。
2021年11月13日初稿，17日修正，杭州西溪寓所
作者简介：周维强，编审。著有《蓟门薄暮：元史随笔》《书林意境》《扫雪斋主人：钱玄同传》《太白之风：陈望道传》《尚未远去的背影：教诲文化名人与杭州》《史思与文心》《若有所思》《学林旧闻》《最忆是杭州》《古诗十九首评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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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小时新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