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五十七)

—— 李煜《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作烟萝。
几曾识兵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唐宋词名篇鉴赏五十七|李煜破阵子

关于这首《破阵子》的写作韶光,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作于出降辞庙之时,一种认为作于归为降虏之后。
细按词意,应往后一种说法为是。

上片描写影象中的故国全盛景象。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对句领起,极有气势。
上句写南唐享有的国祚,从韶光上说;下句写南唐拥有的版图,从空间上说。
南唐自先主李昪于公元937年建国,经中主李璟,后主李煜,于975年亡于北宋,存续前后38年韶光,举成数说便是“四十年来家国”。
南唐的边陲,据有三十五州之地,即今江西全境,江苏、安徽的淮河以南部分,以及福建的大部分地区,故称“三千里地山河”,在十国中号称“大国”。
“凤阁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作烟萝”二句,描写故国的宫殿建筑和苑囿卉木。
前句说楼阁之上饰以龙凤造型,气势飞动,高耸入云;下句说楼阁之间,苑囿之内,广植珍稀的树木花卉。
这两句形容皇家建筑和园林的非凡气势和惊人豪华。
或谓“烟萝”二字代指山林隐逸处所,李煜身为天子,自号“钟隐”(钟山隐士),神往隐士生活,以是把皇家园林支配得像山林一样,有一番野逸之趣。
这种说法可供参考,但似与上片的调性在整体上不甚吻合。
前四句词,最能表示李煜的“帝皇气概”,也便是王国维诘问的“《金荃》《浣花》有此气候耶”的“皇家气候”。
从词风来说,这四句词显示出确当然是一种豪放风格。

前结“几曾识兵戈”,顺接前四句故国全盛景象的描写,“几曾”,未曾也,这一句可从时期和个人两个方面来理解。
从时期方面说,五代十国期间,相较于北方频仍的战役动乱,南方相对安定,战事较少。
从个人方面说,后主成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沉浸于艺文享乐之事,未曾把稳戎旅。
陆游《南唐书•后主纪》说:后主把军旅、机要等国政悉数委托大臣,前哨报警告急的羽书都被大臣扣留,宋军“屯城南十里,闭门守陴,后主犹不知也”。
上引史料解释,后主确实不懂军事,更解释后主在政治和军事上的庸碌昏聩。
等待他和他的国家的结局,也就可想而知了。

说兵戈,兵戈就来。
你越不识兵戈,兵戈越来找你。
本来作为浊世国君,第一要务便是整军经武,枕戈待旦,时候做好打仗的准备,退可保境安民,进可攻略天下。
何况南唐始终处在北方强邻严重威胁之下,北宋代周之后,更是威逼日甚,连“卧榻之旁,其容他人甜睡”这样蛮不讲理的话都放出来了,但是李煜除了去掉帝号,降志辱身,全无积极有效的应对之策。
以是,欢迎他的只能是“ 一旦归为臣虏”的了局。
史载宋军破城之后,李煜肉袒出降,被押解北上汴京,受封“违命侯”,住在有“老卒看守”的地方,过着“早晚只以眼泪洗面”的日子。
“沈腰潘鬓消磨”一句,用沈约腰肢瘦损、潘岳鬓发斑白的典故,形容自己归降之后的干瘪之状,表现精神和肉体上承受的双重折磨摧残。
处在这样不堪的生存困境之中,随意马虎回顾过去。
故国全盛的美好影象无法忘怀,国破出降的一刻尤其刻骨铭心。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三句,回顾辞别宗庙的悲惨情景。
“最是”,最为痛楚和难忘。
“仓皇”,紧张慌乱。
“辞庙”,是与家国永诀的末了时候。
教坊演奏的别离乐曲,更加重了南唐君臣的悲哀感情,身为亡国之君的李煜,拜别宗庙之后哀哀无告,也只能对着身边的宫女伤心堕泪。
凤凰落架,蛟龙失落水,其栖遑可怜之状其实有倍于凡人。

对这后三句词,古今论者在道德批评的层面,揭橥过火歧的意见。
苏轼认为,身为国君的李煜在哭庙之后,应“谢其民而后行”,却“挥泪对宫娥,听教坊离曲”,实属与角色身份不符的不伦之举。
唐圭璋则认为,这正显示出李煜对付“臣民宫娥无不一体爱护”的仁君性情。
角度不同,他们说的实在都有道理。
李煜是一个社会角色与个人天性严重错位的人,虽“在词中不失落为南面王”(沈雄《古今词话》),作为国君确实不合格。
但除了胸无大志,不擅打算,亦无甚过恶,且得臣民感念。
李煜的问题是能力问题,不是品质问题,以是无需对他作过多的道德批评。
李煜的悲剧是个人的,也是历史的,他如果生活在当代社会,以他工书善画、精通音律、长于填词的个人素养,做一个出色的艺术家该有多好。
我们该当以历史的眼力看问题,理解李煜的不由自主,谅解他国破家亡、仓皇辞庙之时的悲哀绝望心情。
他便是这样一个国君,他便是这样一个人,宋军合围之后,臣下对他封锁,谎报军情,他还每天照常在宫中与僧道人等讲论《楞严》《易经》,以为宋军即退,恬然自安。
如此做派,焉得不陷于“仓皇”失落措之田地?他也曾准备城破时自焚殉国,但末了还是选择了忍辱偷生。
长于妇人之手的他,瞥见宫蛾天然亲近,诀别之时焉能不相对泣下?何况他在宋军包围之中屈膝降服佩服,与子民隔离,欲“谢其民而后行”亦不可得。
作为国君,在那样一个虎狼环伺的丛林社会,他不亡国天理难容;但作为一个人,他的纯洁天性,他遭遇的人道命运悲剧,值得引发后人的同情。
作为一个精彩的词人,他以高度的艺术表现力,创作出的把个人体验上升为人类的普遍履历的不朽词篇,更值得读者存心领悟,深入鉴赏。

全词在构造上的安排,仍是后期词常常采取的今昔比拟、悲欢映衬手腕,只是处理的更为集中。
其它后期词多是今昔、悲欢的反复比拟映衬,这首词则是全体上片集中表现故国全盛期间的美好影象,下片集中表现被俘之后的干瘪痛楚与辞庙之日的惊悸悲惨,使得今昔、悲欢的比拟映衬更加光鲜,效果更为强烈。
全用赋法,也是这首词艺术上的一个突出特点。
诗词对付赋比兴手腕的利用,有着较为明显的差异,在诗是赋比兴并用,在词是比兴多于赋。
刘熙载说:“词之妙莫妙于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
”(刘熙载《艺概》)所谓“寄言”,便是利用比兴手腕,对思想情绪作委婉弯曲的表达。
词史上的名家名篇,大多都离不开对付比兴手腕的成功利用,李煜的后期词作却每每利用赋法,直抒胸臆,这是他的格外分歧凡响之处。
缘故原由在于今昔反差巨大的生存环境,让他积蓄了最饱满真切的情绪体验,一旦不可抑遏,发而为词,即无暇也无需顾及手腕的细枝末节,仅凭滚滚滔滔的感情年夜水本身,就足以产生震荡民气的强大艺术力量。
吴梅曾说:“二主词,中主能哀而不伤,后主则近于伤矣。
然其用赋体不用比兴,后人亦无能学者也。
”(《词学通论》)李璟的代表作,比如两首《摊破浣溪沙》都是比兴名篇,以是能“哀而不伤”;李煜的后期词作常常直接宣泄自己朴拙强烈的悲哀情绪,这是对付“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温顺敦厚”的“诗教”的打破。
至于“后人无能学者”,一是后世文人少有昔为帝王今为囚徒的人生经历,也就少有李煜深切体验过的今昔荣辱悲欢的巨大比拟反差,当然也就没有李煜的真疼痒,真歌哭,纵然直抒,也不会产生如李煜后期词作那样的撼动人心的艺术力量。
而更为主要的,则是李煜纯洁的天性,过人的天赋,天纵才华,以气运词,才能达到赋法直抒的最佳效果,这更是后人和后天想学也学不来的。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隐士。
二级教授,河南省高档学校哲学社会科学精良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
长期从事中国诗歌传授教化、研究事情,兼事诗歌创作。
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揭橥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当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
在《奔流》《河南墨客》《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揭橥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光阴留痕》《与经典互文》等。
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精良传统文化经典推举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精良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精良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精良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精良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精良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正/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