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席上、茶楼上,我瞥见过无数咬瓜子的圣手。
比来瓜子大王脱销,我国的小孩子们也都学会了咬瓜子的绝技。
我的技能,在海内不如小孩子们远甚,只能在外国人面前占胜。
记得从前我在赴横滨的轮船中,与一个日本人同舱。
偶检行箧,发见亲友所赠的一罐瓜子。
旅途寂寥,我就打开来和日本人共吃。
这是他平生没有吃过的东西,他以为非常珍奇。
在这时候,我便诚笃不客气地装出行家的样子容貌,把吃法教导他,并且示范地吃给他看。
藉端国的福,这示范没有失落败。
但看那日本人的练习,真是可怜的很!他如法将瓜子塞入口中,“格”地一咬,然而咬时不得其法,将唾液把瓜子的外壳全部浸湿,拿在手里剥的时候,滑来滑去,无从下手,终于滑落在地上,无处探求了。
他空咽一口唾液,再选一粒来咬。
这回他剥时非常小心,把咬碎了的瓜子陈设在舱中的食桌上,俯伏了头,细细地剥,彷佛修理钟表的样子。
年夜约一二分钟之后,好随意马虎剥得了些瓜仁的碎片,郑重地塞入口里去吃。
我问他滋味如何,他点点头连称umai,umai!(好吃,好吃!)我不禁笑了出来。
我看他那阔大的嘴里放进一些瓜仁的碎屑,犹如沧海中投以一粟,亏他辨出umai的滋味来。
但我的笑不仅为这点风趣,本由于骄矜自夸的生理。
我想,这毕竟是中国人独得的技能,像我这样对付此道最拙劣的人,也能在外国人面前占胜,何况海内无数精通此道的少爷、小姐们呢?

发明吃瓜子的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这是一种最有效的“消闲”法。
要“消磨岁月”,除了抽鸦片以外,没有比吃瓜子更好的方法了。
其以是最有效者,为了它具备三个条件:一、吃不厌;二、吃不饱;三、要剥壳。

俚语形容瓜子吃不厌,叫做“勿完勿歇”。
为了它有一种非甜非咸的喷鼻香味,能引逗人不断地要吃。
想再吃一粒不吃了,但是嚼完吞下之后,口中余喷鼻香不绝,不由你不再伸手向盆中或纸包里去摸。
我们吃东西,凡一味甜的,或一味咸的,每每易于吃厌。
只有非甜非咸的,可以久吃不厌。
瓜子的百吃不厌,便是为此。
有一位老于应酬的朋友见告我一段吃瓜子的趣话:说他已养成了见瓜子就吃的习气。
有一次同了朋友到戏馆里看戏,坐定之后,瞥见茶壶的阁下放着一包打开的瓜子,便随手向包里掏取几粒,一壁咬着,一壁看戏。
咬完了再取,取了再咬。
如是数次,发见邻席的不相识的不雅观剧者也来掏取,方才想起了这包瓜子的所有权。
低声问他的朋友:“这包瓜子是你买来的么?”那朋友说“不”,他才知道刚才是擅吃了人家的东西,便向邻座的人道歉。
邻座的人很俊秀,付之一笑,索性正式地把瓜子宴客了。
由此可知瓜子这样东西,对中国人有非常的吸引力,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了瓜子就吃。

俚语形容瓜子吃不饱,叫做“吃三日三夜,长个屎尖头。
”由于这东西分量眇小,无论如何也吃不饱,连吃三日三夜,也不过多渗出一粒屎尖头。
为消闲计,这是很主要的一个条件。
倘分量大了,一吃就饱,韶光就无法消磨。
这与赈饥的粮食目的完备相反。
赈饥的粮食求其吃得饱,消闲的粮食求其吃不饱。
最好只尝滋味而不吞物质。
最好越吃越饿,像罗马亡国之前所盛行的“吐剂”一样,则开筵大嚼,醉饱之后,咬一下瓜子可以再来开筵大嚼。
一贯把韶光消磨下去。
要剥壳也是消闲食品的一个必要条件。
倘没有壳,吃起来太便当,随意马虎饱,韶光就不能多多消磨了。
一定要剥,而且剥的技能要有条有理,使它不像一种苦工,而像一种游戏,方才适宜于有闲阶级的生活,可让他们愉快地把韶光消磨下去。

赏美文|吃瓜子 作者丰子恺 诵读王卉

具足以上三个利于消磨韶光的条件的,在世间统统食品之中,想来想去,只有瓜子。
以是我说发明吃瓜子的人是了不起的天才。
而能只管即便地享用瓜子的中国人,在消闲一道上,真是了不起的积极的实施家!试看糖食店、南货店里的瓜子的脱销,试看茶楼、酒店、家庭中满地的瓜子壳,便可想见中国人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消磨去的韶光,每年统计起来为数一定可惊。
将来此道发展起来,恐怕是全中国也可消灭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呢。

我本来见瓜子害怕,写到这里,以为更加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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